远没有尽头,那种感觉经常在噩梦里出现,如同从高楼上掉下来,却在落地的那一刻惊醒。
    他没有惊醒的感觉,是因为神智还是清醒着的,但随着而来的,却是更加奇怪的感觉。
    身体像缩水一般变成小小一团,连路都走不稳,鸭子似的摇摇摆摆向前。
    然后,被人抱了起来。
    “小公子眉目清贵,以后必有大造化,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请大王为公子赐下名讳!”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扶苏,扶苏……此子便叫扶苏罢!”
    温暖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头发,脑袋靠在那人宽阔的胸膛上,听他如是大笑道。
    周围传来一片恭贺歌颂之声。
    这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
    久远而熟悉的记忆慢慢揭开,在这一刻,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地认识到,所谓的前世,早已铭刻在灵魂之中,无法忘怀,无法抛却。
    其时,六国尚未统一,那人也还未称帝,意气风发而精力旺盛,每天沉浸与奏折与朝政之中,身边还不忘时时带着他这个众所周知,备受宠爱的长子。
    人人都认为,这个自幼聪颖活泼的公子扶苏以后毫无疑问,理所当然,也会继承王位,成为下一任的秦王。
    瞒着宫女偷偷下池子捉鱼,差点被水淹死,幸好还有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路过,跳下水拼命将他拽起来,青稚的眉间不掩焦急,还有隐隐怒气。
    “公子千金之躯,岂可轻易犯险,若此番无毅路过,后果不堪设想!”一本正经的语气半时是教训半是斥责,这少年不知道扶苏公子的顽皮整座秦王宫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真个是上蹿下跳,人人闻之色变。
    他眨眨眼,浑身湿淋淋地像只被拎出水的小猫咪:“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放下他,行了个礼:“末将蒙毅。”
    他年纪太小,还未够资格随父兄上战场,蒙家的男人功勋卓著,为国家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强烈的自豪感和认同感深深烙在少年心理,“末将”两个字纯粹是脱口而出,也预示着他未来的命运。
    棉花团子般的扶苏公子喔了一声,笑嘻嘻地拉着他就走,失足落水几乎没有在小娃娃身上留下任何阴影。
    少年一头雾水:“公子?”
    “走,掏鸟窝去!”
    “……”
    两人谁也不曾料到,这一邂逅,就是从生到死的永世相随。
    “扶苏,不要跟在阿爹后面,要是不小心踩到阿爹的衣服,跌倒的是你,到时候鼻青脸肿的可别哭鼻子!”男人无奈地停下来,看着身后的小尾巴。
    “阿爹去哪里,我也要去!”
    “阿爹要去见一个人,他很有才能,以后也许是个不错的助益。”
    “比当年的吕丞相还有才能吗?”粉雕玉琢的包子脸上嵌着一双比上好的黑宝石还要莹润的眼珠,此刻正眨巴眨巴地望着父亲。
    童言无忌。
    一丝阴霾自脸上掠过,男人嘴角扯起笑容:“对,比他还有才能。”
    “那我也要去见!”
    “好好,阿爹带上你。”
    “阿爹以后做什么都不许抛下我!”
    “哈哈,那你就当阿爹一辈子的小尾巴吧!”
    曾经亲密地每夜抵足而眠,连用膳都不曾分离的父子俩,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裂痕的?
    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也许是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政见和主意,无法再认同那人做的每一件事情之后。
    也许是在几次当廷辩驳,为别人求情,耗尽帝王对他的耐心和宠爱之后。
    又也许,是跟胡亥常常在那人面前诋毁自己之后?
    无数细微的小事叠加起来,雪球终于越滚越大。
    他去东巡,带上幼弟胡亥,却独独让自己去河套建军,只冷冷丢下一句话。
    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
    他不知道。
    阿爹,你近来身体不适,不可再轻易上火,不可吃辛辣之物,不可……
    他默默地看着那人头也不回的背影,苦笑。
    “公子,陛下终有一日,会理解您的。”蒙毅站在他旁边,温声劝慰。
    终有一日,是什么时候?
    他只觉得微微茫然,无比疲惫。
    然后,就是那日复一日的噩梦。
    喧哗声,吵嚷声,怒斥声,交杂在一起,鼓噪这,充斥着耳朵。
    灌入喉咙的毒药,插入心口的匕首,如同全身凌迟,慢慢的,一点点腐蚀着四肢百骸的知觉,像是身上的肌肤被一片片削掉,漫长而痛苦。
    但这些痛苦,这些人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都比不过那个人给他的。
    一切到了最后,只剩下一句话。
    “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
    呼吸不畅,胸口像被石块压着,喘不过气来,萧阑慢慢地眯起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真实的痛苦。
    耳边传来咭的一声笑:“明明就是生生世世不得解脱的命,还挣扎什么,死吧!”
    95
    95、第95章 ...
    那声音有些熟悉,却怨毒入骨,将萧阑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拉了回来,眼前幻境散尽,一张似曾相识的人脸映入眼帘。
    萧阑眨眼:“胖子?”
    眼前的人,全身上下被罩在偌大的黑色披风下,只露出一张脸,赫然就是之前同队,后来又在八门阵中死了的胖子。
    周围尸骨成山,血腥与腐肉的味道交杂在一起,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味道,令人无法忍受,萧阑的手脚不知道被什么绊住,完全动弹不了,但他甚至还有心情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从墙壁到圆柱,全是以青铜铸成,上面雕刻了数不清的图腾纹理,与古蜀的三星堆以及后来的金沙文明,都有某种相似之处。
    “……胖……子?”胖子的眼珠木然地转动了一下,嘴巴一张一阖,像是在慢慢适应这句身体的发音功能。“的确痴肥得很……令人厌恶,只不过……我等了这么久,难得有这个身体……只好将就一下了……”胖子咯咯笑了起来,他以前虽然并不多么讨人喜欢,可也从来不会用这种瘆人的声音来笑。
    “你是这里的主人?”
    “这里的主人?”胖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桀桀笑了起来,如同夜里荒坟伤那些乌鸦的叫声。
    “修建这里的蠢货们,早就死绝了,这里最后一批人,还是我下令活埋的!”
    “你又是谁?”
    “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当年就已经够蠢的,看来换了具身体,也没让你聪明多少,否则怎么会自投罗网,跑到这里来!”胖子眼珠充血,死死盯住他,却没有往前走。“我该喊你什么,扶苏?还是你现在的名字?”
    萧阑一怔,有些不确定:“你是……胡亥?”
    这个名字一出口,那些记忆便也纷涌着灌入脑海,幼时的嬉戏,少年时的嫉妒,青年时的陷害与谗言,久远得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回忆,却因为眼前这个人的一句话,全部被揭开。
    那个少年,任性骄纵,贪奢喜华,却也风姿天成,一派翩翩,却怎么会甘于寄生在这样的身躯里?
    胖子似乎看出他的想法,脸上微微涨红,浮现出愤怒之色,半晌,才阴□:“你当我愿意用这个人的鄙陋躯壳?我向这里的古神求来魂魄不灭之法,却忘了也让自己的躯体不腐,结果这几千年来,不得不每隔数十年,就更换一次躯壳。”
    萧阑下意识问:“如果没有躯壳呢?”
    “那就找别的。”胖子眯起眼,扭曲的脸庞分外古怪。“这里不是经常都有人来的,有时甚至几百年也不见一个人影……你见过八门阵里那些蛛丝树没有,还有喜欢吃腐肉的虫子,都是可以寄居的躯壳。”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人。比如说,你。”
    胖子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兴奋,那是看见美味猎物的眼神。
    “很久以前,我就问了古神,他说过,终有一日,我,你,还有父皇,轮回会让我们重聚,到时候,我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果然没有骗我。”
    “古神是谁?”萧阑的关注点似乎总不在对方的意料范围内。
    这让胖子有点烦躁:“古神就是古神,从那帮蜀人建国的时候,古神就存在了的,我能灵魂永生,自然也是出于他的指点。”
    萧阑看着他,这个隔了千万年,住在一具陌生躯壳里,已经毫无血缘联系的兄弟。“那你需要付出什么?”
    胖子一愣,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没等他回答,萧阑已经说话:“你要付出的,就是不能再离开这里一步,只能等着替身上门,结果你家古神没告诉你要等这么久,一困就困了几千年,是吧?”
    一口气说完,他无限同情地看着胖子:“弟,你真可怜啊!”
    胖子怒极反笑:“你从出生以来,是不是事事不顺,就算有亲人,最后也总会离你而去,三天两头大难不断,几次险死还生?告诉你也无妨,当年你死了以后,那些方士说,如果将你的尸骨埋在极阴之地,佐以尸海填埋,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这种诅咒不会因你转世而消失,在你的每一世,最后总会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萧阑叹了口气:“为什么这么恨我?我记得当年也没苛待过你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杀你全家灭你满门呢。”
    有什么仇恨,可以延续如此之久,连岁月也无法消磨。
    “我想长生不老,可父皇把药方偷偷给你,临死也不肯告诉我。我想当皇帝,可他也没教我怎样当一个皇帝,没几天,那些乱贼就打了进来。我还想当个好儿子,但他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胖子愤怒地嘶吼,似要把压抑了数千年的情绪都释放出来,披风剧烈颤抖着,却紧紧附着在他身上,看不清下面掩了什么。“凭什么!寻常百姓家尚且钟爱幼子,可他为什么偏偏爱重你?!我有哪点比不上你!”
    “朕喜欢谁,想用谁,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冷冷的声音传来,仿佛就在萧阑耳边,几乎是一瞬间,他身上的束缚突然消失,手脚恢复自由,臂膀上随即多了一只手,紧紧抓住他。
    “小黑!”
    “你是谁!你们是谁!”胖子瞪大了眼,看着突然出现在萧阑身旁的两个人。
    “我身上有他的魂魄,你要真是胡亥,会认不出来?”贺渊冷冷道。
    纪一鸣则皱着眉打量胖子,想从中找到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