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项峰回头瞪她,她垂下头,追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告诫自己:工作,这是工作!
    来接他们的是一个看上去已经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身材不高,穿着皮夹克,戴一顶皮质的贝雷帽,笑嘻嘻地介绍自己:“我姓唐。”
    “唐先生。”梁见飞礼貌地欠了欠身。
    唐先生开着一辆白色的车,她从没见过那种车标,左边是白底红十字,右边是一条弯曲的蛇。车子载着他们驶上高速公路,窗外的景象陌生却又熟悉,见飞不禁想,也许全世界通往机场的路都是相似的,除了绿色的植物之外,就只有大片蓝色的天空,那种蓝怎么说呢,竟让她感动得想哭。
    “上海很少有这么蓝的天空了啊……”替她说出心里话的,却是项峰。他也倾过身子,和她一起望着晴空,轻轻蹙着眉头,不知道是喜欢还是嫌弃。
    “是啊,这两天罗马的天气很好。”唐先生一边开车一边笑着附和。
    “嗯……”项峰还在看着天空,低吟了一声,像在考虑着什么,“跟我的主题很吻合。”
    “主题?”梁见飞忍不住问。
    他看了她一眼,她才发现他的脸近在咫尺,他的视线又移到窗外:“是啊,我有我的主题。”
    车子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来到罗马市区。跟郊区不同的是,到了这里,人们才真正地感到罗马的古老。许多道路上铺着油腻而破旧的石子路,轮胎在这些石子上颠簸着,耳边仿佛响起叮叮当当的马车的声音。见飞忽然想到《基督山伯爵》里有关于狂欢节的描写,如果说巴黎是一座浪漫到骨子里的城市,那么罗马就是一个最适合艳遇的地方。
    酒店在纳沃纳广场,是一座象牙白色的巴洛克式建筑,酒店大堂简直像一个陈列室,摆放着各种古董艺术品。前台小姐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很难懂,但脸上始终保持着热情迷人的微笑。路过走廊的时候,见飞偷偷对着镜子咧了咧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她那样微笑,于是有点泄气。
    “你还是不要那样笑比较好。”项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
    “?”她徒劳无功地瞪他的后脑勺。
    “你适合冷笑,或是皮笑肉不笑。”
    梁见飞很想把自己肩上那只沉重的背包丢过去,但项峰已经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等到两人安顿好,换了衣服,背上相机从酒店出发的时候,已经超过下午一点了。二月的罗马比上海温暖,因为鲜有高楼,所以阳光几乎照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感到莫名的幸福。
    “想去哪里?”唐先生坐在驾驶位上,回头问。
    “这个……”
    就在见飞苦思冥想的时候,项峰说:“万神庙、许愿池、西班牙广场、‘真理之口’、斗兽场、圣天使城堡。”
    唐先生哈哈大笑,最后说:“没问题,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中午,除非我们像‘安妮公主’和‘乔’一样赶时间,否则一天之内是去不了这么多地方的,我建议你们可以先从远的景点开始,比如斗兽场或‘真理之口’。”
    “好,”项峰点头,“不过在那之前,最好先带我们去填饱肚子。”
    车子上路,见飞对于填饱肚子很感兴趣,但还是忍不住问:“‘安妮公主’和‘乔’是谁?”
    项峰转头看了看她,又别过头去。
    “梁小姐,你不知道吗?”唐先生开着车绕过一个圆形的喷水池,“你没有看过《罗马假日》?”
    “啊——”她恍然大悟,指着项峰,“这就是你的情人节主题?”
    他微笑点头,只不过那笑容非常敷衍。
    罗马老城区其实并不大,从纳沃纳广场到斗兽场只用了大约半小时,唐先生带着他们在附近的小巷里找了一间咖啡馆,点了咖啡和三明治,项峰也许真的饿了,比手掌还大的三明治他一口气吃了三份。见飞的心思却完全不在食物上,她惊讶地发现,尽管是工作日的午后,周围咖啡馆或餐馆里却挤满了人,意大利人三三两两地围着桌子聊天、喝咖啡、吃点心,就像她印象中的休息日一样。
    吃过饭从咖啡馆出来,唐先生给项峰指了指方向,接着就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他……他不跟我们一起去吗?”见飞问。
    “我工作的时候不习惯有别人在旁边。”说着,项峰拿出相机,开始取景。
    “那我也可以走吗?”
    他按了几下快门,然后转过头看着她:“我没有把你当‘人’。”
    梁见飞瞪起眼,大作家却视而不见地开始工作。
    罗马斗兽场如今已是一座被精心保护起来的废墟,残破的半垣竖立在草地之上,是罗马城内一种有趣的标志。
    “公主和那个穷记者来过这里吗?”见飞抬头望着面前的庞然大物,眯起眼睛。
    “来过,”项峰凑在取景器前,手指调节光圈,“他们俯瞰斗兽场,不过可惜第三层现在已经不对游人开放了。”
    “……你怎么知道?”
    他把笨重的相机挂在胸前,阳光照在他头顶,原本黑色的头发隐隐泛着光:“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书’。书能告诉我们很多东西,包括那些我们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有你不想知道的事情吗?”
    “有。”他们进入斗兽场,围成圆形的看台如今破旧不堪,就像是被遗弃已久的石块。
    “比如?”她跟在他身后,忽然被映入眼帘的开阔视野震撼了。
    “比如,”他微微一笑,“比如你那个飞速旋转的大脑里究竟藏了些什么。”
    “我还以为你很想知道,”她趴在栏杆旁俯瞰下面,“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高等智慧和低等智慧之间,有时候很难兼容。”
    见飞回头看他,因为阳光很刺眼,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所以她分不清项峰嘴角的微笑究竟是轻蔑抑或是纵容。
    从斗兽场出来,唐先生的车已经在外面等了,见飞猜想他们早就约好了时间,怪不得在斗兽场内项峰频频看表,时间一到就把她拽了出来。
    下一站是“真理之口”,凡是看过电影的人都对英俊的格里高利﹒派克先生把手伸进雕像后脸上霎那间惊恐的表情留下深刻的印象。从地图上看这段路程并不远,但罗马的路大多是单行道,所以他们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到了真理之口广场。
    唐先生说,那原本是罗马城内星罗棋布而又寂寂无名的小教堂之一,正是因为有了《罗马假日》,如今才有人每天乐此不疲地排着长龙,只为了在自己的相册里留下把手伸进石雕那经典的一幕。
    他们到的时候依然有人在排队,两人加入那不长不短的队伍,项峰趁着等待的间隙又开始四处取景,梁见飞双手抱胸,不禁想要揶揄他:“真搞不懂,为什么找你来拍照片呢?你每天只会坐在电脑前写那些勾心斗角的侦探小说,连一场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
    他不理她,自顾自地按着快门:“也许这就是他们之所以找到我的原因。”
    “?”
    “也许大家想知道的就是在一个‘连一场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的人眼里,情人节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被他逗笑了,一个勇于自我嘲讽的人,还不算讨人厌到极点。
    快要轮到他们的时候,梁见飞忽然问:“喂,你说那个‘真理之口’,是真的吗?”
    “你指什么?”
    “就是……说谎的人会受到惩罚。”
    “可以试试。”
    “怎么试?”
    “轮到我们的时候,同时把手放进去,互相问对方两个问题。第一个,要说实话,第二个,必须说谎话。”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狡黠的成份,于是点头同意。
    “好吧,”轮到他们的时候,两人面对面站着,项峰说,“现在把手伸进去。”
    她照做了。
    “开始提问,我先来,”他说,“你是不是常常故意叫楼下馄饨店的老板在我碗里放葱?”
    项峰话一说完,梁见飞就知道自己又中计了,但此时已经骑虎难下,所以她只得顶着额上的三条黑线勉强回答:“……是。”
    “该你了。”项峰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不慌不忙地提醒。
    她想了想,才问:“上个礼拜直播前,你跟徐彦鹏在角落窃窃私语,看到我来了立刻停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各自走开……你们是不是在背后讲我的坏话?”
    “不是。”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梁见飞怔了怔,有点不敢相信,但最后还是勉强信了。
    “第二题,”项峰又说,“你先问。”
    “啊……我?”
    “嗯。”
    “那……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有。”
    “果然。”她用看外星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回答“有”就代表“没有”。
    “该我了,”他不以为意,“你讨厌我吗?”
    梁见飞蹙起眉头,呐呐地回答:“不怎么讨厌……”
    他微笑,笑得让人害怕。
    忽然,有一样坚硬的东西在“啃食”她的食指,似乎还想把她的手往里拽,她吓得尖叫起来,慌乱间奋力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毫无异状。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他,他的手也抽了出来,手指正在做着“啃食”的动作,时不时发出一些声响,是指甲边缘互相碰撞的声音——原来,是他在搞鬼!
    惊魂未定的梁见飞蹙着眉头,撇着嘴,一掌向面前那张恼人的笑脸拍去。笑脸的主人侧过身稍微躲了躲,她的巴掌拍在他肩上,他连动也没动一下,脸上还是那副让人讨厌的笑嘻嘻的样子。
    “……我真的快被你吓死了!”她大叫,恨不得用脚踢他。
    “好了,”他又露出那种惯常的哄小孩的表情,“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周围其他游客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到刚才那一连串的动作,也纷纷笑起来。项峰半推半撵地把梁见飞带出那间小小的石室,然后自顾自地拿起相机开始取景。
    梁见飞被晾在一边,兀自生着闷气,直到他把镜头对准她,挥手道:“笑一笑。”
    “滚。”她双手抱胸,转过身去。
    他却不依不饶地把镜头对准她的脸:“喂,别这么小气。”
    她继续拿背影对着他。
    “梁见飞,”他说,“出来之前,你们经理难道没有交代你要听我的话吗?”
    “……”她撅起嘴,不说话。
    “转过来。”他命令。
    迟疑了一会儿,她不得不照做。他的眼睛和大半张脸都躲在相机后面,但她还是觉得窘迫,比他直直地看着她更觉窘迫。
    “笑一笑。”他又命令道。
    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喂,”他说,“刚才其实……我颠倒了一下。”
    “……颠倒?”
    “嗯,”他按了快门,但焦点并不是她,“第一个问题我说了谎,第二个问题我说的是实话。”
    “可是你不是说——”
    “手伸进去的一霎那,我又想,只有能在同时伸手的两个人当中分辨出谁说了谎而谁没有说谎,那才是真正的‘真理之口’,所以我决定当你说真话的时候我说谎,而你说谎的时候我说真话。”
    “那么……”梁见飞说,“你其实谈过恋爱,而且上星期你和徐彦鹏……的确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嗯……”他的脸躲在相机后,手指飞快地按着快门,焦点仍不是她,“不过确切地说,那不能算是坏话,只是在议论你而已。”
    “议论我什么?”
    “徐彦鹏问我,你每次来录节目都是穿平底鞋,是不是因为顾忌他的身高问题。”
    见飞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测量徐彦鹏的身高,的确,穿着平底鞋的她,视线差不多跟他的嘴唇平行,可见他大约只比她高了6、7公分。回想起上周在墙角窃窃私语的两人,她不禁笑出声来——天呐,彦鹏真的在意这些?
    “你是怎么回答的?”她咧着嘴问项峰。
    “我?”他拍够了,才放下相机,转头眺望远方,“我告诉他并不是这样,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