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发现项峰正看着她,波澜不惊:“你的上司说,你有时间陪我去吃一顿饭。”
    “早饭还是午饭?”她问。
    “都可以,只要能填饱肚子。”
    她想了想,点点头。
    最后他们还是在附近找了一家汤包馆坐下来,梁见飞发现池少宇和项峰是如此的不同,前者很在意环境和氛围,而后者更想要享受一顿美食,至于说店铺的装修、餐具的品位、服务生的服务质量等……根本就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她忽然想到池少宇的话:你不觉得被两个男人同时追求是一件很酷的事吗?
    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已经三十岁而且离过婚的女人,被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同时追求是一件很酷的事吧?
    “在想什么?”项峰单手帮她倒了茶,拿了一只白色的瓷碟放在她面前。
    “池少宇的话……”她脱口而出。
    他往那只瓷碟里倒醋,像是很认真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话?”
    “没什么,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们经常联系吗?”他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睛。
    “只是偶尔……”
    他挑了挑眉,不知道这算是相信还是没信。
    两人沉默着,这家店的生意并不算很好,可是上菜还是很慢,就在见飞感到一丝焦虑的时候,项峰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问:“可以吗?”
    “你抽烟……”她怔怔地看着他的手指,关节突出,她常看他用这手指敲击键盘、签名,但却从没见过他用这手指抽烟的样子。
    “嗯……只是偶尔。”说完,他从米白色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进嘴里,点了起来。
    他皱着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吐出烟圈的同时放松眉头……看起来,男人抽烟的样子都差不多,就连眼神,也透着一股相似的迷惘。
    她几乎要认不出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项峰!
    “喂,”她说,“你怎么知道潘多拉星球是在人马座的阿尔法星系?”
    他微微一笑,用食指弹着烟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百科词条’。我是在维基百科上闲逛的时候看到的。”
    “……”也只有他会没事去逛维基百科网站吧。
    “那么你呢?”
    “我什么?”
    “你不是也毫不犹豫地反驳了徐彦鹏吗?”
    “哦,那个啊……”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其实我不知道潘多拉星球是在哪里。”
    “……”
    “不过我看你说得那么肯定,所以就随声附和了。”
    他失笑地看着她,忘记弹烟灰:“如果最后我错了呢?”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看着她,有点讶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我现在不就在做一件没有把握的事吗……”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又开始弹烟灰,吸了一口,吐出来,周而复始,一支烟很快抽完了。
    汤包和其他点心终于被送上来,项峰低下头,吃得认真且迅速,大概是真的饿了。她看着他前额那有些凌乱的头发,忽然问道:
    “你的碗……真的堆了很多吗?”
    年轻女孩的尖叫回荡在罗马立柱之间,回荡在金色的穹顶之下,梁见飞想,如果订书会不是在这样宏伟的礼堂里举行,那么这些女孩的叫声也不会传得这么远、这么悠扬……可是最让她吃惊的是,其中的一些尖叫竟然是冲着项峰来的。
    公司专门为他做了一个展台,还立了一块海报,是关于他今年计划出版的两本新书。他们甚至请来了跟他在电影上有合作的导演和演员,一排人齐刷刷地站在签名墙前面,一时间闪光灯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梁见飞眯起眼睛,看着镜头前笑得温柔的项峰,她差点忘了,他除了是跟她针锋相对的拍档之外,也是一个畅销书作家。
    那个曾经跟他传过绯闻的女明星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看她,微笑起来,显得有些腼腆。梁见飞转过身,理了理展台上的书,翻开封面,在折页上就有项峰的照片,是黑白的,他穿着白衬衫,只给了一个侧面,但却是让人浮想联翩的侧面。每次看到这张照片,见飞都不禁觉得,这就是真实的项峰,骨子里他想要跟别人保持距离,但又不想离开人群太远。
    她转头看着他,发现他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衬衫,于是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微笑。
    她把书放回去,然后转身向出口走去,外面仍然下着细雨,她看了看天,拉起外套上的帽子,疾步走到她那辆深蓝色的休旅车旁,打开门,坐进去。
    她开车上路,迎着冬日的雨,驶上一条她早就烂熟于心的道路。
    她把车开进公寓的地下车库,搭电梯到了顶层,在包里摸索了许久,才找到那把几乎从没用过的钥匙。她忽然想起当初项峰给她这把钥匙的时候,说是“以防万一,应急用的”。那么现在应该也算是应急吧,他的碗在水槽里堆了一周都没人洗呢……
    房门被打开的一霎那,梁见飞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没有耍她,这真是他家的钥匙。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尽管她这个“钟点工”有将近一周没来,但客厅、厨房都看上去很整洁——难道说有其他“钟点工”来过?
    她在门口换了鞋子,反手关上门,怔怔地走进厨房,水槽里果然堆着一些碗,但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于是她卷起袖子,打开水龙头,开始做她的家务。
    项峰在干什么?还在保持他那个温柔却假惺惺的微笑?或是跟某某女明星调情?
    她垂下眼睛,用力搓洗手里的碗,其实这些碗都不太脏,可她洗了洗,擦了又擦,打开水龙头,水花四溅。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他对她说“我不是开玩笑的”之后,却做出一些好像他之前都只是在开玩笑的事。而她却开始犹豫、开始动摇,开始变得不像她自己了——她心目中的梁见飞,应该是坚强、独立、永不气馁。
    她对汤颖说,她不在乎孤独、寂寞,并且她享受着这一切……那都是骗人的。
    她怎么会不在乎呢?事实上,她害怕孤独、害怕寂寞,怕得要死。
    身后传来钥匙插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梁见飞回头看着门口,下一秒,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男人走进来。他只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和灰色西裤,手里握着一件呢外套,他的头发有点凌乱,侧脸和下巴上是整片经过修剪的胡渣,他的眼神犀利,扫过客厅和厨房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她身上。
    男人明显松了口气,把大衣丢在沙发上,反手关上门,站在原地没有动。
    “嗯……”她低下头继续洗碗,“我想反正我在那里也没什么事做,所以就先来了,早点洗完,可以早点回家。”
    “……”
    “其实也还好,我数了数,就十三个而已,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
    “对了,”她故作轻松地问,“订书会应该还没结束吧,你怎么先回来了?”
    “……”
    自始至终,项峰都没有回答她一句,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雕像。
    她忍不住回头看他,客厅的窗帘拉了一半,再加上阴霾的雨天,所以有点昏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
    他怎么了?跑过步了吗?
    就在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项峰忽然快步走过来,那种速度,简直像一阵风。
    “啊——”她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因为他的嘴唇咬着她的,那真的是咬,因为她觉得疼,既麻木又疼痛。她能感觉到他脸上的胡渣,很硬,扎在她下巴上,也疼。他的手臂紧紧地箍在她腰上、背脊上,他那只受了伤的右手轻轻托着她的头,她想,要不是那手掌受伤了,恐怕现在也就不在这个位置上。
    他闭着眼睛,整个人都有点疯狂,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害怕,但奇怪的是,她却不觉得害怕。
    他忽然放开她,但只是放开她的唇,用一种沙哑且带着愠怒的声音说:
    “以后不要一声不吭地跑开……听到没有!”
    【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人生就像是一场短暂的梦幻之旅,我们生活在现实中,却又对梦境身不由己,可是当有一天美梦醒来的时候,我们又会看到什么?
    现实的丑陋?人心的可怕?世俗的枷锁?妥协的无助?
    也许这都不算什么,还有更匪夷所思的东西在等着我们,直到我们终于肯对自己承认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美好、却难以实现的梦。
    然而我想,梦之所以存在于这个世上,并不是要提醒我们它是多么难以实现,而是要告诉我们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有做梦的权利。
    alpha】
    【面具】
    十(上)
    眼前这个叫做梁见飞的女人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项峰几乎忍不住又要吻下去,但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质问道:“为什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因……因为你在忙啊……”她懦懦地说。
    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笑了。
    她很少有这种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大概是被他的气势震住了,想到这里,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微笑。从第一天认识她开始,他就知道她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无时不刻想要让自己变得坚强,好来抵御命运的逆袭。
    当她直言不讳地在直播节目里叫他“滚蛋”的时候,他就觉得她有趣—— 一个既特别又有趣的女人。不过当然,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爱上她,远远没有。他只是很高兴遇到一个敢于跟他唱反调的人,即便不是旗鼓相当,可是她让他的生活变得不那么……孤单和寂寞了。
    他被太多的形容词包围着:著名的、畅销的、有才华的、了不起的……但这些词语并没有让他生活地更好,反而把他带入了绝境。在这片绝境里,只有他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工作,编织各种精采绝伦的故事,可是谁又想得到,这些故事的作者本人却过着沉闷、毫无生气的日子。
    他本就是个孤独的人,工作使他变得更孤独。
    跟项屿不同,越是在缺乏温暖的家庭长大,项峰就越要求自己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有家教。他总是露出一副温柔的微笑,对任何人都表现得既友善又得体,他是神秘的侦探小说作家,所以他也总是不自觉地戴着面具示人。可是在梁见飞面前,却可以轻松地卸下面具。
    哦,事实上,他是个性格阴郁、特立独行的人,不爱热闹,不爱讲话,但骨子里又带着一种难以解释的叛逆,喜欢做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比如现在,他正用那只绑着石膏的右手触摸梁见飞的下巴,思绪迷茫。
    “你害怕吗?”他轻声问。
    她皱了皱眉头:“害怕什么?”
    “怕我。”
    她的表情是不出所料的倔强:“我为什么要怕你——”
    她还没有说完,他就低下头吻住她,他的吮吸和轻咬换来她一阵颤栗。他在心底偷笑,这个嘴硬的女人其实还是害怕的,也许出于本能,她还对男人有一种抗拒,毕竟她曾有过不太好的回忆。
    他又放开她,同时感到自己和她的气息都不那么平稳。
    “现在……你害怕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带着一丝揶揄的口吻。
    她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回望他,双手还抓着他的手肘,像是一时之间不能缓过神来。
    他微微一笑,搂住她,布满了胡渣的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其实你大可不必……”
    他没有说完,是因为他的声音实在太沙哑了。他想说的是,她大可不必怕他,人们常说,先爱上的人比较吃亏,所以应该感到害怕的人是他才对。
    “你为什么……突然……”
    “突然什么?”他故意问。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