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室,中途停下来,指着一个头发乌黑的女人说:“这位是某某出版公司的编辑,跟你一样也是节目的嘉宾。”
    他打量她,那家出版公司他很熟悉,却从没见过她。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很稳健,丝毫没有小编辑遇到大作家的惊惶失措,他点点头,说“你好”,她也微微一笑,说“你好”。那一刻,他才看出她其实是紧张的,也许手心还流着汗,可眼里却没有一丝颤抖。
    后来,侦探小说家敏锐的洞察力告诉他:这是个死要面子的女人。
    再后来,她成了他的责任编辑,像是命运跟他开的玩笑。
    他知道出版公司为什么派她来,因为之前的那几任都曾被他气哭过,没有人愿意来接他这个“烫手山芋”,可是又不得不接。
    “喂,”梁见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洗手间出来,走到他身旁,“你病好了没?”
    “几乎。”他把一次性纸杯折起来,丢在垃圾箱里。
    “嗯……那个……”她踌躇着,支支吾吾地。
    “?”
    “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他看着她,眯起眼睛:“我没听错吧。”
    梁见飞扯了扯嘴角,生硬地回答:“别误会,不是我要的!是我表姐。”
    “你表姐?”
    “就是上次研讨会时坐在我旁边的……”
    “哦,”他恍然大悟,“是她。”
    “……你记得?”她皱了皱眉,仿佛不太相信。
    “嗯。”
    那个女孩很动人,也很高调,应该很少有人没注意到她。
    梁见飞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觉得吃惊:“上次没能要到你的签名,她就来缠着我……”
    他苦笑一下,问:“你的意思是说,作为我的责任编辑,你竟然拿不出一本我签过名的书?”
    “这有什么稀奇,全都送掉了啊。”
    项峰挑了挑眉,瞪着眼前这个理直气壮的女人,她不把他当一回事,除了工作上的受制于人,她几乎想要在其他任何的时间里都彻底忽略他的存在——这让他感到恼火,异常地恼火。
    “我没空。”
    他说不出“我不签”这样孩子气的话,所以只能用“没空”来代替。
    梁见飞立刻瞪大眼睛,皱起眉,微微鼓着两颊,大概不明白他怎么又忽然对她发难,机灵的眼睛转了转,像在思索着逼他就范的办法,可是看那副表情,大约始终也没找到对策。
    她咬了咬唇,放低姿态说:“……怎么会呢,签个名不过几秒钟而已。”
    “……”
    见他没反应,她又补充道:“我书都带来了,就在包里。我表姐可是你的忠实粉丝……”
    他抬眼瞪她,一直瞪到她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梁见飞!”彦鹏和另一个人站在播音室前一起抽烟,那个人他也认识,是彦鹏另一档很受欢迎的电台节目里的搭档。
    “啊?”
    “一起吃晚饭吗,我们前两天发现了一个很好吃的路边摊。”徐彦鹏一说到吃,马上眉飞色舞起来。
    “哦……好啊。”她双手插袋,用力点头。
    “那个……项峰要不要也一起来?”彦鹏问得有点迟疑。
    项峰倏地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我还有事,谢谢。”
    说完,他朝讪讪地立在那里的两个男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其实,不止是他的小说,他的生活中也充满了谎言。而且往往撒了一个谎,就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他并不想说谎,但他说了;他想温柔一点,但表情和语气却生硬地让人讨厌。
    谎言是为了掩饰真相,而他要掩饰的,不过是当面对某个人的时候,心底那最真实的无奈和慌张。
    二(下)
    “你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项屿从后面拍了拍项峰的肩,然后走到他对面,把外套挂在椅背上,牙齿咬着黑色皮手套的指尖,手一抽,就脱了下来。
    项屿的手指很修长,指关节突出,这让项峰想到了爸爸的手指。也许从手指这一点上就已经能够看出,他像妈妈,而弟弟比较像爸爸。
    子默曾经说:你们兄弟两个都是靠手吃饭的呢。
    但这句话听上去很……“别扭”,所以项屿很快纠正说:应该是靠头脑,头脑!
    他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其实对待大部分人,他都抱着一种宽容的心态,他小说里的人物常常就是因为不明白什么是“宽容”,才成就了世上的罪恶。
    “子默呢?”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这间小小的酒吧是他们兄弟经常相约的地点,他们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这里,只因为头顶上金色的、温暖的灯光。
    “她工作还没结束。”
    项峰诧异:“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
    “你还放心她去工作?”
    项屿耸了耸肩:“她说她会有分寸的,我只能相信她。”
    项峰看着弟弟,嘴角有一抹微笑,这微笑里有无奈也有高兴,就像是意识到男孩忽然一夜长大,作为见证人的他不由地心生感慨:
    “老天啊,你就要做爸爸了……”
    项屿从菜单里抬起头,给了他一个“你少来”的表情:“别那么危言耸听,我已经够紧张了。”
    “名字想好了吗?”
    “还没有。”
    “希望孩子不要像你……”项峰一脸虔诚。
    项屿在桌下踹了他一脚,不过好像也没有生气。
    点了单,弟弟忽然说:“哥,我有个严肃的问题想问你。”
    “?”
    项屿顿了顿,从背包里翻出一本杂志放在桌上:“是真的吗?”
    项峰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和某某女星的照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项屿双手抱胸,认真地回答:“说实话,我觉得她不太像你那杯茶,可是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也不反对就是了。”
    项峰想起发布会上梁见飞对于这绯闻的“高见”,当时他还颇为不满,现在看起来,她还算好的。
    “看到这条腿了吗?还有这个帽檐、这只手——还有这几个路人甲乙丙丁,”他在杂志封面上指点江山,“我们那天总共是十六个人一起出去吃饭,这张照片只是截取了那个浩浩荡荡队伍的一段而已。不幸的是,我恰巧走在她前面,如果我当时走快几步,现在出现在这封面上的就不是我——这就是事实的全部。”
    “……”项屿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微笑。
    “?”
    “你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跟我解释这些?”
    “我怕你误会。”
    “可是你以前从来不解释,就算你被拍到搂着子默,你也没跟我解释一句。”
    “那不一样,那是我找人故意拍的,就是要引起你的误会。”他摸了摸鼻子,侦探小说家通常很懂得运筹帷幄。
    “哥……”项屿凑过来,看着他,“你到底是怕我误会,还是怕什么人误会?”
    项峰毫不闪躲,泰然自若地迎接两道犀利的目光:“什么人?”
    项屿坐直身体,笑而不语。
    “对不起,我来晚了。”子默走到他们面前,宽大的黑色大衣下,腹部隆起,可是并不惹人注目,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孕妇。
    “你开车来的?”项峰问。
    “怎么可能,”子默脱了外套,项屿一边接过来一边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同事送我来的。”
    “刚才我还在问项屿,孩子的名字想好了没。”
    “没有呢,”子默笑起来,还是很木讷,“他好像很纠结,其实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什么‘只不过’,这关系到人的一生,如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名叫‘嘟嘟’,这象话吗?孩子有可能恨我一辈子……”项屿振振有词。
    项峰和子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暂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对了,上次吃饭的时候见飞帮我想了个名字。”子默说。
    “?”
    “项悟,‘醒悟’的‘悟’,见飞说这个名字好得不得了。”
    “……为什么?”项屿问自己和哥哥心中的疑问。
    “因为‘像雾像雨又像风’,所以项悟的排名在你们之上啊。”
    说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项家两兄弟的表情是多么难看。
    看到子默的笑脸,项峰也陪着笑,只不过是苦笑。
    这的确很符合梁见飞那古怪的逻辑,他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是想尽一切办法在打压他,就算是给小孩取名也不例外。
    晚上回到家,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鱼缸里“嗡嗡”的水声。项峰开了灯,站在鱼缸前看了一会儿,生活在海底的鱼总是很安静,耷拉着眼睛,像在闭目养神。也许对它们来说,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幸福”这两个字,也许它们本来就离他很遥远,所以他也常常敬而远之。他质问过梁见飞除了工作还剩什么,但其实他自己也一样,或者除了工作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畅销小说作家”带给他的成就感远远超出了其他的东西,这对于一个从小经历了坎坷的人来说,是命运给他的一份非常重要的礼物。
    他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去厨房泡了一杯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慢慢地喝着。
    梁见飞每次不小心提到他的父母,总是一脸尴尬,大约她觉得这是他的禁区,但其实不然,内心里,他一直坦然地面对所有事实。
    妈妈在生下弟弟之后就患了忧郁症,弟弟五岁的时候,她抛下一切离开了。他们的爸爸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总是很忙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年少时对家庭的记忆充满了空虚和寂寞,也许对于他来说,只有弟弟是最亲的人。在学校里,他总是冷漠地站在角落里,看上去高傲,其实是自卑,他不跟任何人交朋友,是怕别人看到他的自卑。
    他从来不跟别人谈论自己的经历,不是不愿意讲,只不过跟弟弟比起来,他是一个聆听者,而不是倾诉者。
    他几乎不会对别人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有时候甚至包括项屿。他总是跟别人保持一定距离,眼神清澈,笑容可掬,大家都以为他很和善(但除了梁见飞之前的那几任编辑),子默说他像一位温柔的兄长,但他知道那只是面具。
    事实上,他是个内向的人,只不过更特立独行而已。
    他把所有的话都写在了小说里,有时是简单的一句话,有时是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他习惯于躲在面具之后,以沉静的心看世界,直到某一天,一个勇敢而耿直的人闯进他的生活。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去撕开面具……
    项峰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戴上眼镜,回到他熟悉的工作中。
    他远远地看着她,以及她身旁的那张遗像,他其实想走过去祭拜他的兄长,他们曾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他终身难忘,但他又害怕走过去,因为冥冥之中,他从那个女人身上读到一种危险的讯息,仿佛只要靠近她,就会有罪恶发生。
    ……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摘下眼镜,接了起来:
    “喂?”
    “……是我。”梁见飞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尴尬,也许是因为直播那天的不欢而散。
    他扯了扯嘴角,回答:“哦。”
    “我们杂志的主编请我打电话转告你,稿子不错,快的话下周就可以发行了,所以想问你下一期的稿子什么时候可以给。”
    “我正在写。”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只是想多提醒你一次,怕你又忘了。”
    隔着长长的电波,他脑海里闪现出她说这番话时的样子,也许她正蜷缩在沙发上,无精打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遥控器的开关,神情茫然。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印象中,她总是神采奕奕地接受他每一个刁钻的要求,见缝插针地跟他作对,让人哭笑不得。
    可是渐渐的,他把这当作一种乐趣,他平静而沉闷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
    通常,他接下来该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