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
    千越平躺下来,以诚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千越的身体,他瘦骨支离的身体,依然有着年青人的紧绷与光洁,以诚的手滑过他的肩背,他清楚地记得千越的背上,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形状象一只秃尾巴的小鸡,让以诚笑了好久,笑得千越动了气,以诚荒腔走板地唱了一段黄梅调才算罢。千越的腰纤细而结实,年青男性干净的线条,大腿内侧的皮肤微凉而细腻。以诚的手粗糙冰凉,再不复以往的温热,只是仍然带给千越绵长的快感,并不强烈,却辗转磨折,带着往日那些热的,浓的,甜的,痛的滋味,篷勃而来,千越一点一点转着身子,让以诚的抚摸遍及全身。自以诚受伤以来,千越年青的身体好象失却了欲望的功能,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所有的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被这轻的缓的抚摸挖掘出来,那轻轻的一点点毛糙的触感来到那个隐密的地方,千越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急急地粗粗地喘息,眼泪随着涌进软软的枕头,一下子湿了一片,凉凉地贴在脸上。
    以诚,以诚,愿你能够记得千越,用你最后的触觉记得你的越越。
    不久之后,以诚丧失了他最后的一点知觉。现在他唯一能够表达他的意思的,只有他的眼睛。向上看,表示“是”,向下看,表示“否”。
    千越做了许多的小卡片,用油笔写上日常用语,“睡一会儿”,“渴了”,“关上灯”,“找医生来”。。。。。。,后来,他又找来了一本厚厚的小说,他指点着一个字,以诚向上或向下看表示同意与否,这样,组成一个句子,很缓慢,但是表达的意思却要完整许多。
    其实,这一切,以诚都不常用到,他很安静,异常地安静,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抱怨,一躺就是长长的一天,又一天,又一天。
    千越永远都会记得那个下午,护士将以诚身下的收集袋换掉,对千越说,“插管的地方,有一些感染。要处理一下。”千越站在一边,看着那个年青的女孩子,从容不迫地掀开以诚盖着的被子,替他清洗上药。她做得驾轻就熟,以诚微闭着眼,千越心里只把自己恨得要死,为什么还是让以诚感染了呢?让他的这样地暴露在一个年青的异性面前,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对于以诚而言都是心上的折磨,他的,总是温和有礼的以诚啊,害羞的以诚,老实的以诚,夏天再热的日子里也不会赤膊的以诚。
    护士走了以后,千越走过去,摸摸以诚的头发,以诚呆呆地望着他,忽然急促地眨起眼来,千越见了,连忙拿来那本厚厚的小说,这是他跟以诚约好的,这表明以诚有话想说。
    千越一个一个一行一行指点着书上的字,以诚“说”:越越。越越。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千越说,“我听着呢,哥。”
    又隔了好一会儿,以诚又眨眨眼。
    千越一个一个找出以诚想要的字。
    以诚“说”:“你--放--弃,我--解--脱。”
    千越问:“你说什么?”
    以诚又“说”:“我--放--弃,你--解--脱。”
    千越砰地扔掉书,那厚书砸在床头柜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千越冲出病房。
    以诚在说什么?他要放弃了吗?
    千越不敢回到病房里去,他缩在墙角坐着。
    他怕。怕极了。
    他仿佛听到身后有大厦轰然而倒的声音。
    他的坚强,全部都是应着以诚,即便是重伤之后,以诚也一直是他的支柱,他想到过以诚会痛,会苦,但他从未想到过以诚会怕。怕病,怕未来,怕--活着。
    那一天以后,以诚再也不“说话”了。
    逝去
    47
    千越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
    11月12号。初冬的一天。
    那一天,有很好的阳光,风却有些凛冽。
    在给以诚擦脸的时候,以诚突然用力地眨眼。千越心里一阵激动,他知道以诚是想说些什么。他赶紧倒掉水,拿出那本厚小说。
    以诚一个一个辨认着书上的字。向上看,向下看。慢慢地,慢慢地,凑出一个句子:
    “对不起。越越。”
    千越放下书,摸一摸以诚瘦得脱了形的脸,冰凉的脸,千越用手给他捂着。上一个冬天,以诚常常给他捂,捂手,捂脸,晚上睡时让他把冻得冰凉的脚伸进他的腿弯里捂着。
    以诚又眨眼,千越再拿起书。
    以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以后,会--不--会--有--人,象--我--一--样--的--爱--你?希望会有。”
    千越说:“不,不会有。即便会有,他也不是你。”
    以诚的眼光牢牢地盯着千越,千越觉得他的眼光特别的依恋,特别地不舍,这眼光叫千越--害怕。他突然觉得,以诚象他手时的水,或是手里的沙,他快要留不住他了。千越把头埋进以诚的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想说,请为我坚持。可是,他说不出口,这样地活着,没有任何的质量地活着,没有任何希望地活着,但是千越还是希望以诚活着,自己会不会是自私的,千越想,但是,请你为我活着。请你,请你。
    过了两天,来了寒流,天,更冷了。
    千越感冒了,咳得厉害。宁可叫他好好休息,千越不肯。宁可说,过给以诚就糟了,现在以诚可经不起再来一个什么并发症。千越有两夜没有陪着以诚。两天以后,千越好了不少,来不及地上医院去。
    推开门的时候,看见宁可呆在病床前,在哭。无声地哭。
    以诚闭眼睡着,窗口,有阳光照进来,打在他的头顶上,给他已失去光泽的头发嵌上一道金边。以诚的容颜,在阳光里,那样的苍老憔悴,额角青筋浮出,诉说着他的辛苦,他的这一路走来的竭力的挣扎。
    然后,千越看到,有一滴泪,流出来,划过以诚的眼角,消失在他的鬓边。
    千越宛若遭了电击一般呆在当地。
    他从来没有看过以诚流泪。小时候没有,那时的以诚,象是永远护在他的身后,无论什么时候转过身,都会看到他在那儿,对他笑,哄他开心,在楼下仰着脸看着他,在楼梯拐角等着他,蹲在土灶边为他煮粥。长大以后更没有。那时的以诚,是千越心中神奇的存在,象个大口袋,收起他的苦痛,拿出快乐与温柔,全部地给了他。以诚总是温和的面容,仿佛永远会波澜不惊,他象是一是一块海绵,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吸取,无声的,安静的,不动声色地把一切都吸收都包容了,让人几乎忘记了,那海绵本身也会有浸透了水的一天。
    在那一刹那,千越仿佛置身于一块巨大的镜子前,他觉得自己自私,为什么他从不曾正视这样的一个问题:以诚也会痛,以诚会流泪,以诚也有权利,在生命变得无望地时刻,绝望。以诚也有权利,在这样的时刻,不再为别人,只为他自己,选择放弃。
    那一刻,千越心头一片清明。以诚,你的选择,我陪着你。
    那一天的晚上,陈医生查过房以后,千越象以往一样,替以诚好好地擦过身子,帮他刮了胡子,给他抹上须后水,把他的头发整理齐,在洗手间里倒掉水盆里的水。千越拿出一个瓶子,那是他搜出的,他身边所有的药。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的药片,有以诚的,也有他自己吃的。千越把药放进口中,接了水吞下去,很苦涩的味道,堵在心中,千越喝了一大杯水才咽下去,千越几乎是快乐地笑了一下,心想,嘿,真是,干什么都不容易呢。
    千越回到病床边,俯下身看着以诚,对他说,“哥,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会帮你。”
    以诚睁大了眼睛。
    千越摸摸他的头发,“从来都是你由着我,护着我,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为你着想过。哥,你是有权利为自己考虑的。”
    千越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个暂新的,未开封的针筒。
    下午的时候在护士站那儿偷偷拿的,千越算是那儿的老熟人了,进去是很容易的。
    千越说,“第一次做贼,手吓得冰凉呢。”
    以诚的眼中竟然跳动着一个小小的笑波。
    千越慢慢地拆开纸封,安好针头。小小的针管,会带给以诚解脱,带千越跟以诚一起,走向未知的世界,那里会不会温暖如春?会不会有安定的日子,会不会有平静相爱的机会?
    千越把针刺进以诚的胳膊,缓缓地推着针管。
    千越说,“是以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有多爱?”
    我们一起走。
    下辈子,我们再在一起,不论出身,不问男女,健康知足,白头到老。
    很快地,以诚闭上的眼睛。
    千越的吻落在他的眼皮上,对不起,他说,对不起,还是有事,瞒了你。
    千越在以诚的身边躺下来。
    以诚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二号。周四。夜里降温。
    那一天,以诚,走了。
    但是,千越,没有。
    救了千越的,是陈向东。
    千越问他,“为什么,陈医生,为什么救我呢?”
    陈向东说,“我想,是以诚舍不得你陪着他去吧。以往,我查完房之后是不会再回头去病房的。昨天晚上也不知怎么的,心里老好象有什么事,非得回头看看才行。千越,也许是以诚在冥冥中提示我的,是以诚的意思千越。”
    千越看着头顶那一片雪白的天花板,日光轻轻地在那一角打上一朵阴影,又是一天,新的一天,只是生命里不再有那一个人了。
    千越忽然地笑了一下,他说,“陈医生,你知道吗?其实,人跟人,并不能完完全全地相互了解,即便是感情再深的两个人,也不能。现在我才发现,我并不完全了解以诚,以诚,也并不完全了解我。”
    陈向东说,“是啊,是这样的。我明白的千越。你只要记得,以诚有多爱你,就行了。”
    千越说,“我记得的。会一辈子记得。”
    死亡证明,是陈向东签的。
    有护士提出置疑,这样的病人,本不会突然死亡吧。而且,那个沈千越,怎么会同时自杀呢?是不是,该报个警。
    陈向东说,“有什么问题,我负责。对是以诚,其实,这样,最好吧。”
    两天后,是以诚被火化。
    征得家人的同意,千越带着他的骨灰去了以诚的老家,吉林。
    走之前,千越把那两条小鱼托给了宁可。两条小鱼长得好极了,圆鼓鼓的身子,大大的尾巴。千越说,“姐,麻烦给换个大点儿的鱼缸吧。”
    那位护士,考虑再三,还是报了警。n城警方,开始通缉沈千越。
    很快,吉林警方抓到沈千越。
    在松花江边。沈千越的脚半浸在冰冷的江水里。
    火车,到达n城车站。
    千越也结束了他长长的讲述。
    陈博闻与李炽都没有作声。
    千越突然微笑着问:“警官,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一切都讲出来吗?”他转头看着窗外,暮色里,一片灯火,已是瓜州。
    “因为,我想,告诉别人,让多一点的人知道,以诚哥,他有多好,他有多该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
    千越回过头来,看着两位警官。
    火车,停了下来。
    乘客们开始陆续下车。
    李炽过去,打开铐在床栏杆上的手铐。对千越说,“来,活动一下。”
    千越转转手腕。然后把手伸过去。
    细的手腕上,乌青的痕迹。李炽愣愣地,一时间没有动作。
    千越说,“我是伤痕性皮肤,看着吓人,其实并不严重。”
    李炽低头给他铐上,笑了一下,说,“你可真瘦。”
    千越微笑,“是吧。”他说。
    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年青人,个头儿也差不多,站在一处,如果没有那副手铐,完全看不出是警察与犯人。仿佛只是同学或是朋友,随意地聊着天。
    表面的东西,永远会让人朝好的方面去想,给人以无限的希望。
    若是真的,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