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诚手心里写:我刚才看见一个人。
    以诚慢慢地在他手心里写:是谁?
    你是我眼睛里的苹果
    44
    千越站定了,看着面前的男人。
    修长的身材,清癯的面容,很多的记忆慢慢浮上来。一瞬间,千越有点儿恍惚。
    男人也站定了看着他。慢慢地微笑起来,非常礼貌而疏远的笑。
    “千越,”男人说,“真的是你。昨天看着有点儿象。”
    千越也想微笑一下,脸却涩得很,他说:“是我。昨天,我也看到您了,没敢认。”
    他叫了这么多年父亲的人,多年不见之后,却对他说,昨天看着有点儿象。
    有点儿象。
    千越低下头。
    “您这次回来是学术交流吗?”
    那中年男人点点头。
    千越想,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年青,他今年该是五十四了吧,岁月在他身上,仿佛不留痕迹。他是这样地风淡云轻,他也许从来没有想自己,或是,想到过自己。
    那中年男子和声说:“我过来看看这里的陆院长,是我以前最好的朋友,陆伯伯,还记得吗?小时候,他给你割的扁桃体。”
    哦是,很多年前,那个小手术,他很怕,陪着他的是以诚,他省下零用钱给他买了冰激淋,好几根儿,说是开了扁桃体可以多吃一些冰。那时候品种并不多,记得那种叫做“白雪公主”,很甜,很重的奶油味儿。
    千越看着窗外,已经开始落叶了。
    千越说,是的,我记得他。
    父亲轻声说,“本来,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的。你,换了电话,而且,住的地方也搬了。”
    千越说,“是。”
    父亲说,“你怎么在医院?身体,不好吗?”
    千越说,“我很好。我的。。。朋友,他受了很重的伤。”
    父亲说:i\'m sorry.
    千越笑起来,“不过他会好的。很快就会好了。”
    父亲说,“那就好。”
    突然而来的一片空白,横更在两人这间,无形却鲜明。
    一时间,仿佛时光倒转,千越觉得自己变成了十几岁的小少年,与父亲为数甚少的交谈中,诚惶诚恐。
    千越问,“您。。。现在。。。有孩子吗?”
    父亲明显地是一愣。大约是没想到千越会问起这个。
    不过半刻功夫,他便从容地答道:“是,有一个小女儿。”
    千越说,“哦。几岁呢?”
    父亲说:“刚刚四岁半。这次。。。也带她回来了。来看看这个城市。”
    千越笑着说,“可以带她去夫子庙。很多好吃的。可惜还没过年,看不到花灯。”
    父亲道:“是的。还有几天,会带她去的。”
    千越问:“什么时候走?”
    父亲答:“两周后吧。那边的工作,也走不开。”
    父亲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千越。。。走之前,一起吃饭吧。”
    小小的一张硬卡纸,非常简洁的设计。是父亲的风格。
    千越点点头,转身走开。走到半途,回过头,父亲还站在那里。儒雅的面容,离得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往事,百转千回,纠绕上来,千越想,这一次,走了,怕是再难见到了。那一个疑团,在他心里那么多年,以为忘记了,其实并没有,他想把它弄清楚,无论如何,他不能甘心。
    千越突然走近来,对他说,“求你件事。求你件事。。。我们。。。”
    父亲说,“别着急,别着急,你慢慢说。”
    千越说,“你可不可以求陆伯伯帮我们,帮我们。。。做一个。。。”
    父亲沉稳的声音里隐隐的也有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做一个什么?”
    其实他是知道的。
    过去,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的。
    只是障于面子。
    如今,他功成名就,一切顺心。并且,他人不在国内,即便做一个,得一个结果,于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父亲终于还是和千越一起去做了亲子鉴定。
    这期间,千越见到了那个父亲的小女儿。
    非常可爱的小姑娘。
    混血。美丽的圆圆的眼睛,褐色的眼睛。
    却是亚麻色的头发,很长,打着卷儿,直拖到腰背以下。胖胖的小腿儿,穿一双松糕样的鞋子。象个活的洋娃娃。红润的面孔,甜美的五官,嘴角却如同父亲一样绷出一个平平的弧度。中文听没有问题,说得却不很清楚,她叫千越:越,越,听上去是云,云。
    小姑娘叫katherin.并且有一个中文名字,叫沈俏也。
    父亲的新任太太是一个有着意大利血统的美国女子,身材高大,有着意外柔和低沉的声音,非常的亲切,却没有半点的造作,轻轻地拥抱千越,笑着说东方的男子,全都不显岁数的。管他叫“我的中国儿子。”
    千越对她的印象很好。
    因为找的熟关系,做得很秘密,结果出来是在父亲还有三天就要走的时候。
    父亲也不说结果是什么,只说想和千越一起吃顿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
    父亲把他领进饭店的包箱,给他面前的酒杯里斟上半杯红葡萄酒。
    酒是极好的,入口有丝绒一般的感觉,没有半点刺喉的酒精味。
    父亲善饮,非常讲究酒的质量。千越以前常常看他半夜坐在客厅里,手里端着一杯酒。
    他那淡定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父亲,手轻轻地在抖。
    再不要问,那个结论已昭然若揭。
    父亲慢慢地端起杯子喝一口,眼睛落在千越的脸上再也移不开似的。慢慢地给千越布菜。用他自己的筷子,把菜一样一样挟到千越面前的小碗里。
    千越的心头突然象放下了重负,却没有半点欣然的感觉。那个缠绕了他多年的心结蓦地解开,却将千越委屈的力气都给剥夺了似的。
    在那一瞬间,千越明白了,让他成为一个爱男人的人的主要因素,其实不是母亲,他那离经叛道,风流半生的母亲,而是那一派淡漠的父亲。他对父亲的爱的渴望,填满了他童年与少年一天又一天的时光,象是水面上疯长的绿萍,你看不到它的生长,你只看到,一夜之间,它映了一池深重的绿色,那池水中,不会再倒映出蓝天与白去。
    父亲再把一筷子的菜放在千越的碗里。是一些清炒的鳝丝,是这家饭店的招牌菜。
    可是父亲不知道,千越是从来也不吃鳝鱼的。
    他从来就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口味,不知道他的爱好,不知道他的渴望,不知道他的伤在哪里,不知道他的痛有多深。
    那个知道的人,如今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爱他痛他的心困在无知无觉的躯体里。
    千越低下头,把那些菜一样一样地全部吃下去。
    父亲开口说话,很是艰难的,“小越。。。你。。。跟我走吧。我。。。替你办手续。。。很容易的。你可以。。。继续念书。。。”
    千越摇摇头,“谢谢。我不走。”
    父亲说:“是有了喜欢的人吗?你们,可以一起走。国外的条件,倒底要好一些。我也可以。。。”
    千越微笑着打断父亲,“不,我们都不走。”
    父亲走的那天,千越还是去送了。
    小姑娘拉着千越叫他,“云,云,跟我们一起走吧。陪我玩儿好不好?”
    千越蹲下去把她抱在怀里,小小的软软的身体,暖得很,颈间还有一股奶香,头发有点儿硬,毛刺刺地戳着千越的脸。
    千越说,“以后会去看你。陪你坐摩天轮,我坐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怕了。”
    小姑娘亲他一下,在他脸上留下微微的湿印。
    “deal。”她说。
    千越说:“deal。”
    我的妹妹,小小的妹妹。千越想。
    父亲他们入关的时候,千越站在那儿看着。
    父亲突然回过头来,有眼泪终于流下来。他张开口说了什么,千越看清那口形,他在说,“my boy... my boy...”
    他只躲在异国的语言里叫他孩子,却没有勇气叫出来。
    千越回头走了。他曾那么渴望做他的boy,他没有给过他机会。他也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千越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黑了天。
    以诚醒着在等他。
    千越说,“今天还没有擦身。”
    千越打来水替以诚擦着。千越慢慢地讲给以诚听,他的妹妹,那个小女孩子,好玩得不得了,白胖的胳膊腿儿,东方人与西方人面容特点的奇妙组合。还有他的继母,善良的意大利女子,他们外国人,见谁都抱抱,也不分男女老少。
    千越把水拿到卫生间里倒掉。在水流下搓洗毛巾。
    入了秋了,水也渐渐的有了凉意。
    悲伤忽然不能抑止,再不能抑止,奔涌而出,几乎让他不能呼吸。
    千越把水笼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过了他失声痛哭的声音。
    千越收拾好,走出卫生间,顺手息了房间里的灯。走到以诚床前,在他身边小心地躺下来,说,“今天再跟你挤挤。”
    以诚握住他的手,缓缓地摸着。然后在手心里写字:为什么--不--跟--爸--爸--走--了--呢?
    千越说,“我舍不得你,哥。”
    他抬头看向以诚,浅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竟然有着一派天真。
    他说:“你是我眼睛里的苹果。”
    初冬
    45
    以诚继续在特护病房里接受治疗。
    千越又一次地交了医药费之后,他的账户里只剩下三位数,开头那个是个二。
    千越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为钱所困。千越翻来复去地看着手中的存折与银行卡,那张卡还是以诚和他一起去办的,他们两个的钱在那一天汇到了一起,那是他们的一个小小希望,意味着一个小小的饺子店,意味着一个在他乡的立足之处。当然现在是谈不到了,可是,只要以诚还活着,千越就觉得那一线希望还在。
    一个晚上,以诚刚睡下,以刚来了。过一会儿,姐姐也来了。
    以刚仿佛是有话要讲,示意姐姐到走廊里,回过头又对千越点点头,千越有点儿疑惑地跟了出去。
    他们三人,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在站在一处。
    以刚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以诚的事,我们。。。已经倾其所有。我听陈医生说,下一个疗程的费用,会更高。”
    姐姐与千越都没有作声。
    以刚接着说,“妈那边,情况也不太好。虽然没有生命危险,治疗也是断不了的,妈又是没有公费医疗的,还有爸。。。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姐姐问,“什么?”
    以刚说,“我有个朋友,现在在电视台开车。他说,电视台那个名牌栏目,叫城市故事的,常常会播各式各样的悲情故事。每回播完,都会有热心的市民来捐款。他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叫他帮我打听了,他说记者很愿意来采访。如果那样的话。。。”
    千越说,“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的面前表达自己的意见,声音很低,却很坚决。
    以刚说,“其实谁也不愿意把疮疤揭给别人看,那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
    千越又说,“不,不行。”
    不行,他不能让以诚暴露在千万人的面前,以诚是不能表达他的观点的,他躺在那里,身体无知无识,但是思想是清清楚楚的,以诚是多么自尊的人,他该有多难过,说不出道不得的难过。千越想,他不能,不能那么做,也不会让任何人那么做。
    以刚并没有恼,他的眼里,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