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里的风波亭遇害的。我们小时候常常经过那里,特别是你们袁家兄妹,因为你们就读的天长路小学也就在附近。袁中伟一定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关到这个他经常路过的地方吧。
    上初中后,我读的中学前身是以女生为主体的杭女中,你读的中学前身是以男生为主体的十一中,两所中学一墙之隔,有小门可通,人称和尚尼姑中学。
    虽然我们近在咫尺,你父亲在市委,我父亲在军分区,但我们真正相识则是在高中毕业。那时你已经分配在都锦生丝织厂当一名学徒工,而我则留校当了一名音乐教师。因为都锦生丝织厂就在学校对面,所以我有缘到工厂来学工,就此认识了你。我至今还清晰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的印象--你从车间出来,正和大家一起去食堂。你和我一样,都是小个子,围着一个淡湖绿色的纺织女工的围兜,有两条特别粗特别黑的大辫子。
    我们那时候发展不一样,你有文才,当时就会写点东西了,而我的兴趣则主要在音乐,我们是因为创作走到一起来的,我作曲,你写词,女作家叶文玲的外甥女毛儿(也是和你一起分配到丝织厂的女工)编舞,我们搞了一个大型的纺织女工舞蹈,很快成了朋友。
    大概没有什么人听你唱过歌吧,我听过,我们在一起唱京戏,阿庆嫂,柯湘,你的嗓子非常好,京韵十足。
    1976年春节过后,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竹杆巷口我家二楼的阳台上趴着看天,突然楼下有个人激动地叫着我:王旭烽,王旭烽,我有东西要给你看。我低头一看,那不是和袁敏同时一批分配到丝织厂的女工赵晓红吗?她爸爸也是个走资派,她弟弟和我弟弟是同班同学。我记得当时的晓红是一个有着强烈政治热情的女孩子,中等个子,黑瘦的脸,两根小辫子,热情地燃烧的黑眼睛。也许她自己不知道我当时受她的影响很深。在此之前,我虽是正宗的军人家庭出身,但已经离经叛道,做了大时代的小游魂,胡乱自学着弹钢琴,唱情歌,画素描,看《红楼梦》和《牡丹亭》,拎个杭州小竹篮到菜场挑小菜。正是这个赵晓红,向我介绍了一种异质文化,长篇小说《牛虻》,《斯马达克思》,《约翰?克里斯多夫》......她问我,你看过《斯马达克思》吗?我说没有。她说你一定要看,这是一套看着眼睛要出血的书。从此以后,”看的眼睛要出血”成了我读的好书的标准。事实上我的确看的眼睛出血,因为后面都有人排着队看,我必须连夜通读,还必须搞地下活动。我的父亲是一位军队的政工干部,他严厉禁止我读封资修作品,曾经把我手里的《水浒》从二楼扔到一楼。所以我只好闷起头来在被窝里打着电筒看,一夜熬到天明,满眼血丝,真是眼睛出血。这些破书常常都是有头没尾的,估计都是当时破四旧时偷出来的,但深刻地影响了当初的我。关于偷书的情节,你在《追寻真相》中有过叙述,想不到你也有此番经历。书包网
    追寻真相(23)
    赵晓红到了我家楼上,开口就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就这样,她在光天化日的阳台上,给我看了总理遗言。我记得,她拿的是一张从练习薄上撕下来的纸,纸有点黑,长条格子,字是圆珠笔抄的,字迹认真,长长的,小小的,有棱有角的,这些字长得很像晓红。
    我看了热血沸腾,二话不说,走进房中就抄了起来。这正是你在《我所经历的1976》中转录的李君旭编造的那份”总理遗言”。
    你在文中回忆说,所有的人都压根儿没有怀疑这是份编造的东西,都是拿过来就抄。的确如此。按道理十年*,人们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可当时的我,甚至想都没有想赵晓红的这份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更别说问她了。心里唯一有点疑惑,就是周总理为什么要夸王洪文和张春桥,那时候,中国人民的普遍情绪,已经对那几位非常反感了,后来转念一想,周总理是很有战略的,只要*保住了就好。
    我把总理遗言藏了起来,没给任何人看,外面风传的总理遗言,已经到处都是了。
    1976年4月5日,我正在上海一家工厂实习,工厂离黄埔江很近,顶楼是个平台,4月5号那一天,我们小组的组长,一个一本正经的青年小伙子与我一起到另一个车间送器材,中途突然让我和他一起上了顶楼,这样,我就看到了上海人在清明节的悼念总理的大*。我当时觉得这个人非常不可思议,他开会发言特别左,工人很讨厌他,可是他却带着我上顶楼偷看大*。
    就那一次我问小组长:你看到过总理遗言吗?
    我知道,那时候已经对”总理遗言”开始避谣了,可是我内心不希望这是假的。
    戴眼镜的小组长连忙摇手,严肃地说: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这些事情。
    我不知深浅地又问:听说你们王洪文张春桥全国都不让奖金,就是给你们上海人还发奖金。
    小伙子更加急了:不要说不要说,不好说的,不好说的。
    我们就默默地看着黄埔江边的*队伍,大花圈,挑着的横幅,上面的白纸黑字上写着悲愤的标语。一队又一队的上海人。
    回杭州之前,我专门到上海百货公司精心挑了几块手帕,其中有两块,一块送毛儿,一块就是送给你的。回杭州之后,我就去看也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毛儿,由于毛儿的妹妹苹儿是我的同班同学,当时我和毛儿的关系比你要更近一些。我拿出手帕给毛儿,让毛儿代我转交给你,当时我们已经不在一个工厂工作了。谁知毛儿用前所未有的紧张口吻说:王旭烽你可千万不能去袁敏家了,她们家出事了,她们全家都被抓起来了。
    我一听非常吃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毛儿自己也不太清楚,只说你已经从工厂里被警察带走了,也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我能听得出来,毛儿的口气是很同情的。我只好揣着手帕又回到了家中,把它藏在我的放珍贵东西的小箱子里。
    经历了一个特别大起大落的历史时期之后,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经是《东海》杂志的编辑了,我成了你的作者,我文学道路起跑线上的至关重要的编辑。你们家当时的情况我这时才清楚起来,可许多细节还是在这次阅读中知道的。当我看到你文中记载的那些在如此高压下一次次来看你家的人们,我对他们充满了敬意。你在文中提到的小嵇,就是现在的杭州作协主席《西湖》主编嵇亦工,那时还在部队呢,你不止一次跟我们讲过勇敢的小嵇如何大大咧咧地来看你们,如何在你们家里激情澎湃地念诗。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追寻真相(24)
    直到前不久,我才跟你讲起赵晓红给我传播总理遗言之事,你突然想起来,第一个跑到你家告诉你们局势要往好处变的人,正是赵晓红。她后来考上杭师院当老师去了,具有这样热情正气的气质的姑娘,今天到哪里去找呢。
    一些断片如影象拉过眼前:你陪着挺着大肚子的姐姐晓燕逛街回来;你推着自行车到我大学寝室门口;你到北大读书,你结婚,生孩子,腹部三次大手术,......调北京,作家出版社,你发现韩寒,《三重门》一书编辑,编发七届《新概念散文大奖赛》,海岩全集,曹文轩全集,《束星北档案》,京城金牌出版人,......应聘《江南》主编,大江南思路......
    我在大学修历史学,自选地方志,发现你父亲的资料,原来沉默寡言的袁霄吟是大名鼎鼎的浙东新四军游击队领导,去采访你父亲......
    你们家里我最后见到的才是总理遗言案的核心人物之一袁中伟,家里人都叫他小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被人扶着,我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青年人,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好象刚刚从白公馆或者渣汁洞里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袁中伟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一个奄奄一息垂危病人,他得的一种病大家都说不清楚,只知道这个病如果给他吃治肝病的药,那么他的肾脏就会坏掉,但是如果给他吃肾脏的药,那么他的肝就得坏死。袁中伟的这场病,得的很有点宿命。我们一直奇怪怎么他和李君旭会这样分不开,不但坐牢一起坐,连生病也一起生,连病危也一起病危。那时候李君旭已经担任了《东方青年》杂志的主编,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安眠药成瘾,病情很严重了,经常摔倒。有一次在家中躺了几天,恰逢袁中伟去看他,那时袁中伟自己也生病。但一见李君旭的情况,凭直觉以为必须立刻送医院。袁中伟也是个高个子,但依然没有李君旭高重,他背着李君旭到医院,结果俩人一起住了院。
    我还能记得那时候你们全家整天给小弟找药的情形,有一种药是从北京带来,还必须放在冰箱里,每一次都挺麻烦,袁中伟病了好几年,没想到终于治愈了,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工作第一线。而李君旭却没有挺过这一关,他虽然活了下来,但几乎半身瘫痪,大脑严重受损,在一般人的眼里,他成了一个白痴。
    是的,总理遗言一案,过去三十年了,但对那些亲历的人们而言,他们真的完全过去了吗?直到今天,我才对中国人的政治生命有了一个认识。由于你们的特殊经历,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你们这一群人很小就开始了你们的政治生命,这生命延续至今,将伴随你们的终生。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总理遗言案的真正核心人物--遗言的文案创造者”李君旭”吧,虽然全文尚未刊登完毕,但已经看得出来,你塑造的这个人物,是最为成功的。
    这里牵涉到纪实文学的一个文本上的基本问题:纪实文学能够如小说一样塑造人物吗?我们知道小说是虚构的,提供了塑造人物的可能性,纪实文学是真实地呈现生活,是选择了素材之后的表达。从阅读的角度来看,因为你笔下的许多人都是我熟悉的,你的父母,哥哥姐姐,他们作为事件中的一个群体出现时,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你的母亲董阿姨在你笔下,音容笑貌宛若眼前。但这些人物还不是难写的,李君旭才是一个下笔前非常值得琢磨的人。那么,这个琢磨的过程,是否就是塑造人物的过程呢。
    追寻真相(25)
    你与他认识最早,我与他虽然交往不多,从认识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年了,我们说起蛐蛐儿李君旭这个人,几句话就可以构勒出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说来,他就是最好写的人物。但你又会同时发现,他是最难写的人。这或许也就是你的第三篇《寻找真相》完成之后,你为什么还要补记再三的原因吧。
    一方面,你希望真实,因为文学虽然流派各一,但所要表达的第一真谛还是真实,何况纪实文学,真实就是它的生命。而我要说,你在《追求真相》里所描述的那个李君旭,已经是最贴近他本人真相的那个李君旭了。但另一方面,李君旭作为那个时代的英雄,况且这位英雄目前的境遇又是如此的沧凉,我们有必要如此真实吗?因为那个真实的李君旭和我们心目中的那些传统道德文章中所宣传的英雄,毕竟是有距离的,所以我特别理解袁中伟后来给你的那些建议。同时,我也想根据对你文本的阅读和我所认识的那个李君旭,谈一点我个人对这个人物的认识。
    我认识李君旭是名气在前,相识在后。实际上你们家一*,我们就都知道你家没有人参与编写总理遗言,是蛐蛐儿自己独立完成的,抓进去高压审讯之后,胡乱供出了一些人,那些人是真的无辜。尽管如此大家对李君旭没有什么恶感,总归是反四人帮的英雄嘛。这样,我们印象中的李君旭,就是性格有些敏感胆罢了。然而恰恰相反,李君旭很快就在当时的杭州城里名声大震,我记得当时汽轮机厂有两个大名鼎鼎的年轻人,一个是今天还活跃在中央电视台的著名创意策划人朱海,还有一位就是蛐蛐儿李君旭。八十年代初他获得全国报告文学大奖的《啊,龙》之后,在浙江文学界也立刻有了自己的地位。我大约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他的,但感觉中他依然不是一个文学中人,而是一个政治中人。
    也不知道这个蛐蛐儿的外号是怎么来的,他的形象和蛐蛐儿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诚如你所言,他身材高大,嗓音浑厚,黑发微卷,胸膛挺拔,但是与所有这些富有男子气的形象特别相悖的是,蛐蛐儿长着一张孩子气的娃娃脸。你在文中写到了蛐蛐儿喜欢拉女孩子头发,的确如此。至今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正在粮站,正要背米,突然头发剌痛,回过头一看,李君旭笑嘻嘻地站在我背后,手里还抓着我的一缕发梢。使我纳闷的是他无辜的笑容,而他的美丽的妻子就站在他旁边,同样笑嘻嘻地看着我。他的妻子皮肤白晰,身材高大,与他真是天生一对。那天正是雪后初情,这郎才女貌的一对站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