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透了就不会跑出来平添他人烦恼了。温琅在肚皮里嘀咕,但还是按礼数给客人斟茶。
    “自家炒的大麦茶,希望叶律师喝得惯。”
    叶良韬受宠若惊,竟然有茶喝,还以为会被兜头一盆洗菜水泼上来,然后大棒赶出去呢。
    温琅看见他脸上表情,到底忍不住,露出淡淡嘲讽的笑来。
    “不知道叶律师登门拜访,有何指教?”
    第一见他,是请她签离婚协议书,今次呢?今次又有什么等着她?
    叶良韬苦笑,被讨厌了呢。
    即使被讨厌,他的工作还是必须要完成。
    自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取出文件,双手递了过去。
    温琅瞪了这个无论何时,都一副文质彬彬模样,通身一丝不苟的男人一眼,有些无力的叹息,“这次又是什么?我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书,只要裴有时间,就可以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领取离婚证。”
    “这是龙庭雅苑房产过户文件,温女士在相应位置签名后,我会陪你去房屋交易中心,将这幢别墅正式过户到你的名下,物业管理处也一起更名。”
    这些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手续烦琐,如果不熟悉操作流程,白跑几趟是免不了的。
    “……”温琅有些无力。竟然是为了那幢别墅的事?既然手续没有完成,索性让它去多好?她从没打算要再回那幢别墅。
    “裴先生说既然当初协议将房产留予温女士,就不打算收回。今后要如何处理,也全凭温女士做主。”叶良韬推了推眼镜,“如果温女士有意出售,也可以委派我全权代理。”
    温琅点了点头,是,她不打算留着那幢充满了伤心回忆的房子,徒然让自己沉浸在无止尽的痛苦里。
    温琅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翻开文件,找到签名栏,一旁叶良韬放下茶杯,自公文包里取出签字笔,递了过去。
    温琅头也不抬地接过了笔,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放下笔的一刹那,温琅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心底滑过,快得抓不住,握不牢,一闪而逝。
    那感觉,有些酸涩,有些惆怅,更多的,却是无可名状的释怀。
    “请转告裴先生,我每周二下午都有时间,可以去民政局办理手续。”温琅起身,微笑,做送客状。
    叶良韬收起文件,放好签字笔,情知主人不欢迎自己久留。
    可到底,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如果下次,我以客人的身份来,不知道温小姐你欢迎不欢迎?”
    倒教温琅为之一愣,随即笑,那笑容无匹清澈,“此间欢迎所有热爱美食的客人,无分贵贱。”
    叶良韬看见她脸上干净的笑容,在心底怅然一喟。
    裴三,你是否知道自己究竟错失了什么?
    送走了叶良韬,温琅回到后天井。
    小丁去居委开会了,潘还没有上班,整座古老的石库门房子里,只得温琅一人。上午的阳光透过天井,照进西侧的厢房里,空气中的灰尘似金砂般上下浮动。
    温琅推开后天井西厢的门,房内储放着一些新鲜食材,一侧靠后窗的流理台上,放着一排成条形白色硬质pvc塑料网格,里头有温琅自己发的绿豆芽。
    温琅喜欢自己动手,种植一些绿色蔬菜,既不占地方,又绿色环保,其中之一便是绿豆芽。
    温琅查看绿豆的发芽情况,浇了水,然后将已经发好的绿豆芽采摘下来,放在不锈钢盆里,带到天井里去,做前期准备工作。
    秋天早晨的阳光,晒在身上,驱走了一点点清晨余下的寒意,整个人都沐在温暖平和的气息里。
    温琅微微低着头,将一根根白白瘦瘦直直的绿豆芽,掐去头尾。
    温琅嘴角有一点点笑,这些豆芽,仿佛就是她的孩子,她照料他们,浇水灌溉,等他们成熟了,采摘下来,精心做成美味佳肴,给那些懂得他们的人品尝。
    每一次,都带着无比的虔诚。
    温琅想,比守在深宅大院里,伴着永无止尽的冷清等待,要强了不知凡几。
    如果不是那样的痛苦无处发泄,她大抵一生一世,也不会想要拥有这样一间私房菜馆罢?
    这样想起来,倒要感谢裴了。
    感谢他,无情抛弃,让她面对现实,痛苦挣扎着,一夜长大。
    现在,是时候,彻底结束,再不相干。
    温琅垂下头去,一滴泪,落在青石地板上,迅即被吸收,消逝无踪。
    只是,她眼里有笑,无人看见。
    第十九章
    温琅与裴望琛的离婚手续办理得格外顺利。
    两人约定时间,一起到裴望琛户口所在的民政局,提交离婚申请。两人出具了各自的户口证明,身份证;单位介绍信;离婚协议书和结婚证。、
    温琅一边将证件等一一从手提袋内取出,一边暗暗想,倘使不是早有叶律师从旁提醒,她只怕要跑不知几趟。
    户口本在父母家中;身份证倒是在身边的;介绍信?对不起,从未见过,好在她现在是法定代表人,有出具介绍信的资格;离婚协议书与结婚证,都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要找起来。
    这样翻箱倒柜,浪费不知几多脑细胞,才从阁楼的一堆杂物中将之翻了出来。
    许是因为放在不见天日又潮湿的阁楼里太久,离婚协议书同结婚证都已经泛黄发霉,带着一股子陈仓烂谷的怪味儿。
    相比裴递过去的,雪白干净的文件,温琅自愧不如。
    受理离婚的工作人员仔细看过所有文件证件,瞥见离婚协议下头的日期,不免抬起头来,多看温琅同裴望琛一眼。
    这一男一女,并立一处,男的英俊,女的温朗,面上都不带怨怒,十分平和。
    工作人员按例询问两人,离婚是否确实出于双方自愿?对子女问题的处理是否妥当?对财产问题的处理是否妥当?
    “是,离婚是出于双方自愿。”
    即便三年前不是,三年过去,也已经想得通透,再无放不下的道理。
    “不,我们没有孩子。”
    我曾经想要一个孩子,可是现在不由得我不庆幸,我们之间,没有孩子。
    “不,对财产分配毫无异议。”
    谢谢你对我的慷慨,愿意给我额外的金钱补偿,我不会作态拒绝。
    两人最终填写了离婚申请表格,在民政局办理了离婚登记手续。
    工作人员叫温琅与裴望琛回去等候通知,“自受理申请之日起一个月内,如符合离婚条件,会发给离婚证,注销结婚证。两位回去,也可以趁此机会,再考虑考虑,我看你们相处和谐融洽,似乎也还远未到要离婚的地步。”
    工作人员到底还是本着劝合不劝离的思想,希望两人再仔细考虑。
    一周之后,温琅与裴望琛前去领取了离婚证。
    从民政局走出来,裴望琛看着穿一件套头及膝雪纺裙子的温琅,许多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却只轻轻问:“一起去吃一顿饭罢?”
    温琅摇头。
    不不不,从此萧郎是路人。
    裴望琛笑一笑,“也好。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轮到温琅微笑,他对她,一向是大方的,从不吝啬,可是,她再没有道理,依附这个曾经爱她,也曾经伤她的男人。
    “送你一程?”裴望琛指了指停在民政局门前停车场里的跑车。
    温琅伸手,遥遥一指,“那边的公交车,正好到我家门口。”
    一年豪门贵妇的生活,并没有磨去温琅身上,草根女郎的痕迹。她并没有从野草,被豢养成弱不禁风的娇花。
    两人两相颌首,步下台阶,背道而驰。
    温琅回到娘家的教师楼。
    房子是母亲还在世时,父亲大学里福利分配的一套两室一厅房子,一梯三户,所有业主都是同一间大学里的教授讲师,彼此间素来相识,看见温琅回来,都与温琅打招呼。
    “琅琅回来了啊。”
    “是啊,徐教授。”
    “琅琅回来望望你爸爸啊……”
    “嗯,赵师母。”
    “琅琅有空到我屋里白相啊!”
    “晓得了,丽丽。”
    温琅在楼里人缘不错,大家都喜欢这个孩子,隐隐的,总觉得有后妈的孩子更需要人疼些。
    温琅就这样一路上了五楼,敲开了自家大门。
    出来开门的,是温琅的继母。
    看见温琅,继母微微一笑,拉开防盗门。
    “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好去买点你爱吃的菜。”
    温琅也微笑,“戚阿姨不用忙,你和爸爸歇一歇,我来烧好了。”
    温琅的继母姓戚,与温琅爸爸在同一所大学里任教。
    温琅的生母,是温琅父亲上山下乡时认识的女知青,两人在遥远的东北,彼此依靠扶持,等到恢复高考,两人设法一起回城参加高考,温父进了师范,温妈妈则进了更好些的交通大学,毕业后,温父留校任教,温妈妈也辗转进了师范当讲师,并结为连理,当时也是一桩美谈。
    一切都美好得让人羡慕。
    可这美满幸福的生活,在温琅六岁时候,被彻底粉碎。
    温妈妈一天晚上,给学生补课回来的路上,被一个酒后驾车的土方车司机,连人带脚踏车一起,撞得飞了出去。
    温妈妈被送进医院,虽然救了回来,可是不得不锯掉了一条右腿,并且终生卧床,高位截瘫。
    小小年纪的温琅,从那时候开始,已学会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
    放学回到家里,父亲还未下班,白天照顾温母的阿姨要回家去照顾自己的丈夫孩子,不过六七岁大的小温琅会得自己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放下书包,先淘米,将饭焖上。
    等饭焖熟的过程,温琅先去给母亲换尿布,喂母亲喝水,替母亲翻一翻身,然后去做作业。
    饭熟了以后,把饭挪进稻草海绵做的焐扣里保温,再烧两个小菜一个汤。
    请来给母亲看病的中医说,要让病人多吃优质蛋白,温琅会得一天给妈妈炖一个蛋羹,又或者省下一点点零用钱,买了牛肉回来,剁成肉糜,和了蛋清面粉,在水里汆一个个小牛肉丸子给母亲吃。
    温妈妈常常摸着小温琅的头说,琅琅,妈妈拖累了你。
    温琅便偎着母亲细瘦的手,说,不不不,妈妈,我爱你,你没有拖累我。
    温妈妈这样苦苦支撑了十年,在温琅十六岁时,没有等到女儿成人,终于还是撒手人寰。
    温琅的痛苦,远大于父亲,因为,父亲忙于工作,赚钱养家,绝大部分照顾母亲的任务,都落在了温琅身上。
    小小少女,自六岁时起,已没有童年。
    可是温琅为了母亲临终时的遗愿,再苦再难,也咬牙坚持,完成高中学业,考上了大学。
    就在这时,父亲再娶。
    温琅彼时,极恨父亲。
    也许母亲是知道了,父亲早已经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所以再没有活下去的希望,才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的。
    而父亲娶进门的继母,她认得,已过世的母亲也认得。
    继母是母亲的同事与好友,母亲病中,她常常过来探望照料,与温琅的关系,也很亲密。
    温琅想,正因为如此,母亲才更加的绝望罢?
    温琅一直没有真正接纳继母,心中隐隐是恨的。
    恨父亲薄情。恨继母剥夺了母亲生的希望。
    直到,父亲知道她与裴离婚,气得心肌梗塞,她看见继母泪流满面还得强自镇定的模样,才蓦然明白,继母对父亲的爱。
    继母嫁给父亲时,还是大姑娘,而父亲已经是带着一个拖油瓶的鳏夫。倘使不是深爱着,谁肯嫁过来呢?又没有钱,又没有地位,还要看继女的脸色。
    父亲与继母,没有再要孩子,只得她,而她当时已十八岁,懂得记恨。
    温琅要在离婚后,才一点点,慢慢懂得,父亲和继母,是怕有了他们的孩子,她会觉得受了冷落,更加地与他们疏远的缘故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