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宗咳嗽一声,“铭心在说某些华侨的态度。”
    元心说:“铭心说的都是大道理。”
    元声却问:“下课了吧?”
    铭心答:“把课文自一念到十。”
    大家都笑了。
    那一天,佣人把午餐搬到图书室来。
    元宗说:“我们应当时时聚在一起吃饭。”
    元声看看钟,“大哥,你约会时间到了,我陪你。”
    “我可以自己去。”
    铭心想问:去何处?
    元声坚持,“我有空。”
    兄弟俩退下。
    元心说:“元声讲得对,我们家子女,有的是时间,有时看到人家忙得透不过气来,认真羡慕。”
    铭心不知好气还是好笑,“那麽,自今日起,你开始收拾房间下厨煮食好了。”
    “不,铭心,我是指运筹帷幄那种忙碌。”
    “营营役役,一如蚂蚁工蜂,可是那样?”
    元心低下头,“你看,铭心,我注定一事无成。”
    其实,那也是罕见的福气,但是元心不会明白。
    “铭心,你从未说及将来对象条件。”
    铭心觉得好笑,“我要求烦得很呢。”
    “说来听听。”
    “他需高大黝黑英俊,毛发浓密,xing格洒脱,有爱心,富幽默感,会得跳舞、接吻、喝酒、具专业知识,jīng通文学音乐,而且,深深爱我,还有,年龄自廿八至三十二之间,太小太老均不考虑。”
    “哗。”
    铭心微笑,“同每一个年轻女子梦想中择偶条件毫无分别。”
    “可需要家势?”
    “不。”
    “为甚么?”
    “世家规矩太多,无自由。”
    说出来就後悔,可幸元心并不介意。
    “可需富有?”
    “不,生活只需舒适,毋需豪华,花太多时间赚钱,哪里还有余暇享受生活。”
    “铭心,你完全知道你要的是甚么。”
    “是吗,”铭心失笑,“知道有甚麽用,做人往往身心均不由主。”
    “同你说话真有意思。”
    “下课了,元心。”
    “铭心,可否陪我去挑跳舞裙子。”
    “元心,恕我不感兴趣。”
    “你到甚麽地方去?”
    铭心微笑。
    她与老人健康院有约。
    一班年轻人准时抵达义务为老人院的地板打腊。
    夏铭心在烦恼的时候最热衷做这种纯体力劳动,脑筋完全休息,手足不停cao作,暂且不去思想任何问题。
    清洁工具也由商号捐助,义工辛勤cao作,进度迅速,三小时後换更,又是另外一班人接上。
    夏铭心除下工作服离去。
    回到故园,看到卓元声的跑车已经回来。
    她走进屋内,元声迎出,像在等她。
    她问元声:“比我还早回?”
    “大哥有点不舒服。”
    卓元宗总叫人担心,铭心想上去看他。
    元声却问:“可否陪我到荷花池散步?”
    “当然可以。”
    “你鼻尖上有汗珠。”
    “是吗,让我洗把脸。”
    “不,铭心,现在我就有话说。”
    他脸色慎重,彷佛真有重要言语。
    他俩缓步到荷花池。
    铭心赞不绝口:“谁的设计,小小一角,与尘世隔绝。”
    “家母。”
    “真好心思。”
    卓元声忽然说:“铭心,我想离开这个家。”
    “铭心不出声。”
    “你可听见?”
    “知道了。”
    “请给我忠告。”
    “这种事不宜太冲动。”
    “我厌倦这个家。”
    “这样说多不公平,家给你一切,你不感恩,反而抱怨。”
    “没有自由。”
    “我是自由身,自由需付出代价,一人在自由世界流làng,有时烈日当空,晒得唇焦舌燥,几乎皮开ròu烂,无滴水可饮,还有,大雷雨之际,又无片瓦遮头,你应付得了?”
    “试一试。”
    夏铭心叹口气,“豺láng虎豹追逐,要你的命,混身血污挣扎,你也愿意?”
    “铭心,你太夸张。”
    “真实生活中斗争,我还没形容到十分之一。”
    “我需要你的鼓励。”
    铭心怔住。
    “与我一起走。”
    “元声,你误会了,我原不属於故园,走不是我的问题。”
    “做我的伴侣,我们走到天涯海角去。”
    夏铭心睁大双眼,“为甚么?”
    “别问太多,铭心,只需与我走出去。”
    “汽油用击怎麽办?”
    “走路。”
    “腿酸了怎么办?”
    “铭心你太扫兴。”
    铭心温和地说:“事先总得把生活问题都考虑清楚呀。”
    夏铭心夏铭心,我原以为你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完人,现在我终於找到了你的弱点,你难道没有听人家说过:世事唯一不能小心翼翼应付的是爱qíng,否则,你就不懂得甚么是爱qíng。”
    夏铭心到底还年轻,竟与卓元声争拗起来:“爱qíng不过是生活部份,恋人仍然得活下去。”
    “有手有脚,怕甚麽吃苦。”
    “你同我说吃苦?”夏铭心气结,“你懂甚麽,你一生一切都是现成的。”
    “夏铭心你这个俗人,我看错了你。”
    铭心忽然心平气和,她吸进一口气,“是,你对我估计过高,我根本不爱你。”
    卓元声像是鼻梁上中了一拳,他似乎不明白世上会有不爱他的异xing。
    他张大了嘴巴,颓然垂头。
    这时,天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悉悉,落在树顶,他们没湿身。
    本来憩息的淡蓝色小蜻蜓受到雨水打扰,刹时自荷花叶子上飞起来,像一只只小jīng灵似。
    “夏铭心,你是那样直接残酷。”
    铭心微笑。
    因为她不爱他。
    她吁出口气,所以她毫无顾忌,所以她理智清晰,错与对,黑与白,一目了然,她不爱他,她甚么都不欠他。
    铭心按住他的手。
    卓元声受到伤害,“在你眼中,我与元华元心的地位竟一模一样。”
    “好好做卓元声,将来承继庞大遗产。”
    卓元声不语。
    雨渐渐大了,铭心肩膀上一滴滴湿黑斑,瞬息间头发也湿了。
    元声站起来离去。
    铭心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发岂。
    谁敢带着卓家任何一个人走出故园,届时,不但要承担一切,还得处处顾全他们脆弱的自尊心。
    铭心吁出一口气,他们根本不知这故园围墙以外是个怎么样的世界。
    “下雨了,夏小姐还不进去。”
    一抬头,看见鲁妈。
    她不知在这里多久了,不知听到了甚麽。
    铭心无奈地摊摊手。
    鲁妈忽然自言自语地说:“夏小姐做得很对。”
    铭心侧耳细听。
    “他们认为穷是住四间房间只雇两个工人。”
    铭心不觉嗤一声笑出来。
    “很难同他们争拗,想法完全不一样,夏小姐小必觉得可惜。”
    雨更大了。
    铭心只得返回屋内。
    不知怎地,已近huáng昏,屋内却无人开灯;梯间、大堂,都显得更大更深。
    铭心想,将来若发财,屋子只要够住便可以,再也不设多余空dòng的面积。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开亮了所有的灯,雨竟下得那麽大了,窗外一片雾,视程只得三两公尺。
    她抱着双膝思考自己的前途。
    女孩子的前程中总包括婚姻,今日有人建议与她一起离家出走呢,被她一口拒绝。
    她轻轻走去敲卓元声房门。
    元心经过,“你找二哥?他在车房。”
    元心穿着玫瑰紫大蓬裙预备出去,暗地里头顶上钻冠闪烁。
    铭心由衷赞美:“你看上去像小公主。”
    “谢谢你。”元心焉然笑着离去。
    铭心找到车房。
    音乐震天价响,卓元声在洗抹跑车。
    铭心绕着手站一旁看他,他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