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的,就那么淡淡地注视,流水声传来,徐离晟看到远方连绵的河水,不自觉的,梦中水流几乎将他吞噬的画面突然窜进脑海,明明是六月天,却觉得背后有些发凉,想再仔细看时,小巴士已经跑远了,男人的身影很快远去,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溧水乡终于到了。
    迎接他们的是溧水乡的水乡长,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家,他国语说得不好,但很热情,自称已经退休了,不过因为没人接任,所以还是接着继续干,常年操劳的关系,他后背稍微佝偻着,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大很多,在跟他们热情地打过招呼后,带他们去乡里的旅馆餐厅吃饭。
    晚餐很丰盛,鱼虾类占了大部分,同席的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乡村医生,医生姓许,是外地人,没有说方言,总算减少了彼此交流上的障碍,他给大家简单介绍了乡镇的情况——溧水乡说是乡,其实比村大不了多少,又因为地处偏远,所以不管是医疗设施还是药物,都供不应求,年轻人很多都去外地打工,有点关系的医务人员也不愿来这里工作,十里八乡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医生。
    说到这里,水乡长对大家苦笑道:「没办法,现况就是这样,大家都嫌这里太偏僻,没人愿意来,就算来,也做不久,这次还真要谢谢你们医院,不仅派这么多医生来帮忙,还免费赠药,真不知道该怎么答谢好。」
    徐离晟剑眉微挑,他在国立医院工作了七年,很清楚这家医院的作风,这次所赠的药物虽然不是过期品,但都囤积了很久,扔掉可惜,索性捐赠出去,不仅增加声望度,还减少库存,一举两得,这些现状大家都知道,只有刚毕业不了解内情的骆小晴被乡长的话感动了,士气高昂地说:「乡长放心,我们一定在这段时间里做好本职工作,有什么困难请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做到的,一定不会拒绝。」
    她说完,用眼神示意大家,几名男生立刻响应,徐离晟也点了点头,乡长很高兴,又说了很多道谢的话,才把话题转到了闲聊上,有许医生在旁边帮着解释,大家跟他的交流没有太吃力。
    溧水乡虽然地处偏远,但水产品很丰富,跟都市的油腻食物不同,作料搭配都带着乡村特有的味道,口味偏重,但精细考究,还很应景地摆了很多粽子和雄黄酒,让大家终于在长途颠簸的疲劳后得以大肆享受一番,乡长给他们介绍了几道当地的招牌菜,又说了一些乡村风土人情,让他们工作之余到处逛逛,等到了端午节,这里会很热闹,还应允到时带他们参加赛龙舟。
    「水乡长,你戴的链子很精致。」骆小晴说。
    水乡长摸摸颈下的五彩丝线,笑道:「这里的习俗,端午时大家都会戴,这是我家小孙子特意寄回来的,孩子们都在外地,赶不回来,心意到了就好。」
    徐离晟对乡长戴的五色丝穗不陌生,他的手机上就坠着类似的丝线,也是这次出门时小叔叔特意给他的,说什么端午系五彩穗避邪,他虽然不信,不过习惯了小叔叔的唠叨,便收下了,至于是否真避邪,那就不得而知了。
    「怎么现在还有人这么迷信吗?」小杨很不屑地小声说。
    其他人虽然没说,但脸上都浮现出类似的表情,许医生急忙说:「说起来,有件事我要提醒你们一下,端午节期间不要靠近溧水的源头水脉,那边不干净,想游泳的话,可以到河流中段,不过夜间不要去。」
    「是不是有鬼啊?」一名小护士兴致勃勃问。
    年轻人就是这样,一方面不信鬼神,一方面又对鬼神故事充满好奇心,听出了许医生话里掩藏的八卦,大家一反最初的疲倦,都瞪亮眼睛,等待下文。
    「是水猴子,你们城里人叫水鬼,是那种喜欢拖人下水找替身的鬼。」
    乡长用夹杂着方言的国语解释,他的发音不准,听起来有些搞笑,不过表情却异常郑重,让大家感觉得出他不是在开玩笑吓唬人。
    「我知道你们搞医学研究的人不相信这些东西,不过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老辈人留下来的警示,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凡事小心点好。」
    什么嘛,根本就是迷信加迂腐,还说得煞有介事,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是这样想的,不过表面上还是很有礼貌地答应了,小杨见徐离晟一直没说话,便问:「你呢?」
    「我不会惹鬼。」
    徐离晟对小杨特意追问自己的做法很不理解,对他来说,手术台才是他最关心的地方,至于其他的,人也好鬼也好,他才懒得管,前提是别有人来惹他。
    「谢谢你们的合作。」
    对于大家的通情达理,水乡长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每年来这里做医疗支援的人不少,伹趾高气昂不把乡民放眼里的居多,难得看到这群热血年轻人,他很高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嗫嚅说:「其实,还有一件事要跟你们解释一下,希望你们谅解。」
    「什么事啊?」小杨很兴奋地问:「不会又是鬼怪禁忌什么的吧?」
    「不是不是,」乡长连连摇手,打断了小杨想八卦的念头,说:「是这样的,快到端午了,乡里请了戏班子,也住在旅馆里,你知道的,我们旅馆其实不大,这么多人住进来,空房间就剩下两套了,你们看三个人一间行不行?多出来的那个我会安排去民家住,怎么样?」
    乡长说话很快,大家好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意思,不由面面相觑,都不是很高兴。
    他们这次医疗支援的日程早就安排好了,乡长在明知日程的情况下还给戏班子优先安排食住,很明显是把娱乐看得比治病救人重要,许医生见大家脸色不好看,明白他们的想法,急忙解释:「不是这样的,戏班子每年都来,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乡长这也是没办法,就只有三、四天,就委屈大家挤一挤了,等端午过了,你们一人一间都没问题。」
    看他们的说话,明显是已成定局,再说什么也没用,陆凯微笑说:「不就是几天嘛,没有问题,再说人多点也热闹。」
    他的意思很明显是不想去住民居,小杨和何立伟也不愿意,溧水乡很偏僻,水电供应不足,旅馆还好些,谁知道民居是什么样的,说不定还过着点蜡烛的日子呢,对年轻人来说,一个月不上网已经无法忍受了,要是连灯光热水都享受不到,那会憋死人的。
    骆小晴见剩下的两名女生互相望望,也都不想去,便说:「那我去好了。」
    她是院长的侄女,身分本来就比较敏感,又是最晚进医院的,如果凡事都推三阻四,影响不太好,虽然她也不想去,但更不想被别人说搞特殊,便主动提议。
    何立伟还想趁同住跟骆小晴多交流感情,见她这样说,立刻急了,「你怎么能去呢?你们女生去外面住多不方便啊。」
    「女生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安全,」陆凯点头附和,问何立伟,「那你觉得怎么办比较好?」
    他的话成功地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何立伟身上,何立伟噎了一下,他刚才是情急之下开的口,并不代表他想去,只是现在说不去实在太显眼了,说不定还会给骆小晴留下不好的印象,正犹豫着,就听徐离晟在旁边轻声说:「我去好了。」
    危机解除,何立伟松了口气,正感激有人冲上来替死,就看到骆小晴对着徐离晟微笑,这让他又不爽起来,重重哼了一声。
    乡长有点喝醉了,没注意到几个人之间的暗波汹涌,酒足饭饱,他起身带大家去隔壁的旅馆,又招呼旅馆里的人帮忙他们把旅行箱从车上卸下来,搬进客房。
    乡村偏僻,附近没有什么照明器具,让夜色显得有些凄冷,远处夏虫的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某种合音,随着拂来的夜风,一起述说着炎夏的来临,骆小晴很喜欢这种静谧悠闲的乡间风光,转过头,见徐离晟一个人站在稍远的地方,忙跑过去,说:「刚才谢谢你。」
    「与你无关,我只是喜欢安静。」徐离晟从服务生手里接过自己的旅行箱,说:「这样比较看得进书。」
    骆小晴微微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帮忙。」
    水乡长在旁边听到他们的聊天,还以为徐离晟担心食住不方便,忙走过来说:「别担心,那孩子家里收拾得挺干净的,今晚他也有过来帮忙做菜,人勤快,厨艺也好,你想吃什么,让他给做就行了。」
    乡下人好客,一顿饭吃下来,说话口气就像自家人一样随便,徐离晟笑了笑,虽然这建议很突兀,不过心意他领了,说:「谢谢。」
    「水珄家离这里不远,你来往旅馆诊所也方便,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他说,都不是外人……喏,他来了。」乡长话说到一半,突然指指徐离晟的身后。
    徐离晟转过头,就见一个男人从黑暗中走了过来,他没有形容错,男人的确是从黑暗中走来的,淡漠冷清的身影,从黑暗的帷幕里闪出,很突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徐离晟一怔,他认出了男人就是傍晚害得司机差点出车祸的那个人。
    男人走到徐离晟面前停下,看着他,就像傍晚时的那种注视,毫无忌惮的打量让徐离晟很不舒服,不过他没错开目光,在对方打量自己的同时也仔细打量男人。
    男人比他想像中要高,但并不很魁梧,不知是不是夜色的关系,徐离晟感觉到他身上笼罩着一层阴郁的气息,精致的五官轮廓,勾勒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古典雅致,左眼角下方有颗小小的泪痣,眼瞳很黑,让徐离晟联想到猫儿的眼瞳,在生人接近时散发出警觉敌意的光芒,但又不仅仅如此,也许是错觉,他在男人的眼瞳里看到了怨毒的色彩。
    男人很不友好,这是初识时他给徐离晟留下的唯一印象。
    「他就是水珄。」
    乡长很热情地给他们作介绍,徐离晟礼貌性地地伸过手去,男人也抬起手,却不是跟他握手,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酒瓶,拧开盖,仰头喝了几口后,又放了回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表示。
    徐离晟把手收了回去,反正他也没打算跟男人深交,对方有没有礼貌跟他无关。
    「水珄从小就住在这里,对这里很熟悉,你想去哪里,让他带你去就好,他很热心的,不用跟他客气。」乡长笑呵呵地说。
    徐离晟一点都没看出男人的热心在哪里,自始至终说话的只有乡长一个人,水珄连礼节性的寒暄都没有,到最后还是乡长让他带徐离晟回家,他才拿过徐离晟的背包和旅行箱转身离开,反倒把主角撂在了那里,徐离晟愣了一下,对于男人的自作主张,他无奈多过意外,耸耸肩,跟了上去。
    水珄的家绝不像乡长说的离旅馆很近,相反的,是非常远,乡里路灯少,水珄选的路又很偏僻,徐离晟走得有些狼狈,青石路面凹凸不平,这对于近视又不熟悉路的徐离晟来说很糟糕,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见男人拖着自己的旅行箱不疾不徐地在前面走着,偶然还仰头喝一两口酒,他突然有些不快,停下脚步,说:「如果你不喜欢留人住,可以直接说,我会另外找地方,不麻烦你。」
    水珄听到他的话,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徐离晟走过去,想拿回自己的旅行箱,谁知脚下踩空,向前一个趔趄,还好一只手伸过来,及时扶住了他。
    水珄的手有点凉,却很强健,将他扶住后立刻就放开了,快得让徐离晟几乎怀疑自己是病菌带原者,就见水珄眼神落在前方,说:「我忘了你对这里不熟,没带手电筒,下次会记住。」
    水珄说的不是方言,咬字很轻,但声音异常嘶哑,像是声带受损后导致的失音,跟他清秀精致的相貌形成强烈的对比,徐离晟一愣,随即明白了男人一直不说话的原因,这让他对自己最初的误解感到好笑,伸过手去,说:「扶我一程。」
    这次换水珄发愣,徐离晟说:「我近视得比较厉害,这里太黑,我看不清路,如果我摔伤了,医疗队就要少一个人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