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公子紧紧抿着嘴,手指一指地:“跪着。”自己转身扶着长辈们回房:“不用管他,这个逆子还知道回来。”
莲菂睡在房中,身边睡着第二个儿子励哥儿,听人说冕哥儿回来了,莲菂只叹一口气:“请公子进来,让他别生气。”难得有一次,莲菂没向着儿子,向着自己丈夫。
安公子回房里来,坐在床头看着莲菂,莲菂也静静看着他。安公子笑一笑道:“你要说什么?”莲菂也随着笑笑道:“劝你别生气,回来就好,比在外面呆着让你担心的好。”安公子打趣她:“真不容易,你明白我一次。”
励哥儿扭扭身子,惊天动地哭起来。哭声传到外面,跪在院子里的安冕笑嘻嘻:“弟弟在哭。”跪了一时父母亲也不出来,安冕开始使唤人:“急着回来马跑得快,弄得我一脸的灰,快打盆水来。”这是冕哥儿在京里买的马,有如他运太湖石一样,随船一起运了来。
安公子过一会儿站到窗前张望儿子,刚回来就让他罚跪,跪得长久了,当父亲的心里总是不忍。这一张望,安公子鼻子要气歪,安冕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面前摆好一个小桌子,上面吃的尽有。但是他依然跪着,不能算没罚跪。
看着奶妈哄励哥儿的莲菂,觉得也差不多了,对安公子柔声道:“可以了吧,让他进来我瞧瞧。”安公子袖子一甩:“继续跪着。”莲菂心疼儿子,倒笑了一下:“你这人,真是倔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动。”
“这次你别护着,”安公子又坐回来,拉着妻子的手这气就全然没有,对着莲菂又是一笑:“大的管不好,小的没法管。”莲菂叹气:“这次我不是明白你,没有拦着你不是,你有个差不多,让他进来我看看。不然让我看看你再罚他行不行。”
妻子说得可怜,安公子喊人:“请郡王进来。”安冕自己在外面听到嘻嘻一笑,进来给父亲重新跪倒陪不是:“儿子错了。”安公子哼一声:“看你母亲去。”安冕扑到床前,母子分外喜欢对视着,莲菂也嗔怪起来:“你父亲要打,我也要打,作什么说走就走,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安公子在旁边笑起来:“难怪你不劝我,你也恨上他了。”安冕陪笑:“我现在陪母亲,晚上我陪父亲睡。”说过起来去看弟弟,安冕先吃了一惊:“这是我弟弟,长得象个小老头。”奶妈丫头们都是笑,莲菂骂儿子:“你小时候象他这么大,比他还丑呢。”
安冕冲到镜子前面照照,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有这样丑的时候?就气我也不能哄我。”安公子哈哈笑了几声,换来莲菂几个白眼:“你不打他去,就知道笑。”
晚上安冕陪着父亲睡,坐到床上问他:“有没有想我?一封信也不给我,我还以为你和母亲都不要我了。”说着又要哭起来。安公子此时俨然慈父,把儿子搂在怀里:“想你也气你,我担心得不行。接到你孔世伯的信,说你封了郡王,这是怎么回事?细细地说来。”
安冕擦擦眼泪,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父亲:“我小呢又没有爵封,并不在金殿上。是后来听当时在的人说的。进京四位王爷一起逼着庸王退位,就是旧帝。”安公子早就知道,听到庸王二字,心还是又一颤。
“庸王当时大笑三声,坐下来就写退位诏书,到写名字的时候,庸王问四位王爷,写你们谁的合适,清源王刚说一句是他,脑袋就没了。”惊心动魄的这场变故,被冕哥儿这样说出来,安公子依然可以感受到当时情势血淋淋。
“后来就是义父即位,第三天封的诸皇子,我也在里面,等我知道,就是人领着我上宫里谢恩,小王爷们一起去,我夹在里面领了封赏就回来了。”安冕说完,额头上被父亲点了一指:“你这个糊涂郡王当的,”
安冕犹豫过,把话说出来:“孔世伯说我当这个郡王,其实是义父让您不好过才封的。”安公子冷下脸来:“是啊,”冕哥儿还不到十五岁,这个郡王来得奇怪,简靖王有这么喜欢他吗?要是王妃琼枝喜欢,还差不多。
“那我怎么办?”安冕仰起面庞抱住父亲手臂问他,儿子依赖依恋,安公子心里一软,安慰他道:“还有我在。”父子睡下来,安公子搂着儿子,想想还有一个儿子,心里突然很充盈。
月儿弯弯挂在窗户前,莲菂出了月子,安公子搬回来第一天。夫妻相拥坐在窗前。莲菂突然道:“我也要跟去,不能把我丢下来。”安公子在她面庞上亲亲,柔声道:“励儿还小,带儿子是你的事情。”
手里揉着产后丰盈的身子,安公子不怀好意地道:“你又胖了,这肉乎乎的摸着是舒服。”莲菂哼一声:“你别打岔,你要走也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带着励哥儿京里玩去。”
“傻丫头,祖母越发上了年纪,理当留在家里侍奉。我是不放心儿子才跟去,你跟去只能添乱。”安公子两只手上下乱动,轻轻笑道:“我说错了,这一次要是丫头,你应该是傻丫头的娘才是。”手在莲菂腰间拧了一把,笑着又打岔问:“这还不是胖了?”
莲菂幽幽叹气:“可我也不放心儿子,也不放心你。”安公子安慰她:“又不是我马上就走,只是和你先说好,京里来人宣冕哥儿去,我就得跟去。”安公子苦笑:“王爷看到我去,一定不会奇怪。”
“我只问你,你又要当劳什子忠臣了是不是?”莲菂拉着安公子衣襟:“孔大人最近信来得很勤,十天就有一封,你们这帮老臣子又有什么诡计是不是?”对着安公子光洁的下巴摸一摸,莲菂嘻笑道:“你还不老,不能去充老臣子。”
淡淡的月光撒在夫妻两个人身上,安公子索性吹熄烛火:“这样更好。”莲菂嫣然微笑,柔声道:“我要和你一起去,你不放心儿子要跟去,我和励哥儿不放心你要跟去。”
安公子用自己下颔轻轻摩着莲菂的头发:“那祖母怎么办?”安老夫人已不是能走远路的年纪。莲菂笑盈盈:“那你就别去。”安公子笑着哼一声:“你夜夜祈祷京里不会宣冕哥儿回去,这样最好。”
莲菂听过贴在安公子怀里不说话,良久幽幽道:“你要去也行,你答应我皇上是皇上,庸王是庸王。”安公子身子一僵没有说话。莲菂在他胸前揉搓几下,试图把这僵硬的身子揉得象刚才:“周换殷之时,那采薇的人,后代子孙一定食周粟;汉朝那么多,该换不一样换。你识些时务吧。”
安公子嘴里迸出来一句:“乱臣贼子……” 莲菂拖着他晃几晃:“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如实地说,王爷当皇帝,会不会比旧帝要强?”月光照在安公子面上,他是咬着牙不说话。被莲菂催得急了,牙缝里才迸出来一个字:“嗯”
喜笑颜开的莲菂拍拍手:“这就是了,至少不会再有田公公那样人是不是?”安公子还是铁青着脸哼一声,莲菂作状地不喜欢:“你还念着庸王,也要他能复辟才行。他既不强,又纵容阉党,你想他为何?是了,你等着他再养出一个田公公来,好借机再娶一房是不是?”
安公子总算被逗笑了:“你呀,惯会胡说八道。”莲菂拧着他:“有没有道理?你说实话。”安公子长叹一声:“说不说实话又如何,冕哥儿封了郡王,我担心儿子去到京里,一样会被人骂。”然后笑一笑:“就象以前一样,把你骂得不敢出门。”
“这有什么,你又不是第一次,”莲菂说过,接触到安公子的眼光,把头缩一缩再哄他:“这说明你是个大量的人。”
第一百四十八章,难题(一)
安冕回家里,一家人皆大欢喜,庆宁郡王自己分外满意。又是一个早上起来,来到安老夫人家里用早饭。老夫人七十多岁的年纪,声音依然响亮,顿拐杖依然用力。但看在儿孙们眼里,她是更上了年纪。
家里人多和安老太爷夫妻聚在一起用饭,安冕坐在祖父身边,另一边坐着祖父;贴着安老夫人坐着的是安公子,励哥儿的小床放在安老夫人身后。满月以后,只有天气好,莲菂就把励哥儿送过来,在安老夫人房中坐一会儿。
“父亲,你晚上睡外面吗?”安冕手里拿着一块糕,隔着桌子问父亲。安公子不悦:“食不语。”莲菂笑话儿子:“你真是大了,不找母亲,只要陪父亲睡。”再侧身笑话安公子:“儿子陪你滋味儿如何?”
头上被安公子用筷子敲上一下:“食不语”安老夫人笑得呵呵响:“莲菂呀,你们一天不争上两句,象是不舒服。”莲菂捂着头听安老夫人说过话,再看着儿子在做鬼脸。母子嘿嘿笑一下,这就不说话。
吃过饭长辈们只对励哥儿最有兴趣,安冕坐到父亲身边去问他:“晚上我陪你睡。”莲菂坐旁边似笑非笑点头,安公子在儿子头上再拍一下:“这就是郡王,自己睡去。”安冕嘀咕:“都疼励哥儿不疼我也罢了,和郡王不郡王有什么关系。”
安夫人及时来声援安冕,她逗过励哥儿,坐回来对儿子媳妇道:“亲戚们都说,应该摆上三天大戏,再去家庙里好好烧香。祖宗积德,咱们家出了郡王。”莲菂很是正经地附合婆婆:“正是正是,母亲说的对,我以后天天晚上也烧香去。”
公子中举,祖宗香烧多了;公子当官,祖宗香烧多了,家里出郡王,也是祖宗香烧多了。安公子心想,要真是这样,唱什么大戏,成船的香运来烧就行了。一向喜欢批驳的莲菂也跟着凑烧香,安公子横她一眼,讨好奉承不在这一条上。
庆宁郡王没坐一会儿,就要出去,走以前问父亲:“带上我的马,出城骑马去。”安公子挥手:“看书去就封郡王,也得下科场,不下科场我眼里当你没本事。”安冕嬉皮笑脸:“行行,我这就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又回头看:“晚上来找父亲。”
走出房门,里面是母亲在说话:“这一次回来,只缠着你的紧。”庆宁郡王一步跳回门里接上话:“谁让你们不想着我,不给我写信,哪怕只有两个字,速回呢。”话说过就被父亲骂:“这是什么样子你进宫去也是这样走路。”
安冕扯扯衣衫,对着父亲再笑嘻嘻:“我进宫去,当然好生生走路。排行第六的小王爷,说我走路神气,不信我走个给您看看。”安公子只是挥他的手,再加上怒目:“看你的书去”这才把庆宁郡王赶走。
回房去的路上,莲菂乐不可支,拉着安公子的衣袖:“回去给我揉揉肠子,我笑死了。”儿子不在眼前,安公子也是笑,半搂半抱着妻子对她耳语:“不想他出去一趟,回来知道亲近我。早知道这样,早就把他赶出去。”
奶妈抱着励哥儿走在前面,励哥儿“哇”地一声哭起来,夫妻一起来看次子,原来是溺了。哄好励哥儿,继续回房。安公子问莲菂:“这一个几时往外面赶?”莲菂笑眯眯:“几时赶我不知道,只想知道赶出去以后,是当个将军回来还是当个大人回来?”
安公子苦笑一下:“你还真会苦中作乐。没听到祖母刚才说,都说郡王好,她不知道是个什么,又说她身体好,让你随着我进京去。祖母也担心,这个郡王来得奇怪。”如果新帝得位路子正,义子封郡王是顺理成章,没有过人的功勋,总没有封亲王的理儿。就是得位不正……让安家人都担心。
莲菂就要安慰他:“木已成舟,这是熟饭,不再是生米,走一步看一步吧。”回到房中安公子是歪在榻上沉思的多,莲菂多不去打扰他,任他一个人想心事去。
京里来人宣庆宁郡王进京,是三个月以后。安公子接待过来人,起身来往房中告诉妻子。对她陪上笑脸,打迭起一肚子话打算说时,莲菂自己说出来:“我不去,我留在这里陪家人。”安公子大喜,一把抱在怀里:“我的卿卿,你几时这样懂事了?”
莲菂对他幽幽看上一眼,道:“没有你的时候,我就懂事了。”安公子一乐:“不象是在夸我?”然后耐心告诉莲菂:“我是独子,我不在,你得照顾长辈们,你担子不比我照顾儿子轻。”莲菂想通了这一点,才说自己不去。家里有不能远行的老人,安公子又是独子独孙,膝下还有幼子,只为着夫妻相聚就丢下家人不顾,这样总是不对。
是夜夫妻相对,执手不是泪眼,而是含笑相望。半天莲菂才说一句:“我不在你身边,你不要和皇上拧着。我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一条。”安公子大乐:“原来对我,早就放心的很了。”莲菂轻叹一声:“当然也不放心你,可是有了儿子,你得往后。”
十里长亭送别这父子两人,这时才是泪眼,莲菂一手拉着安冕,一手拉着安公子,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必,不说又觉得堵在心口。安冕为母亲开心:“我看着父亲呢,不让他乱去那些地方。”
莲菂把儿子手丢开,让他去和长辈们告别,再来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