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壮志,纵然是那样勇悍豪爽的壮年,成为白骨也不过是一瞬间。
    他做错了什么?没有布巡哨?算不到对方有连弩战车?不,该做的他都做了,他有一半的机会可以成为帝王,但也有一半的机会沦为尘泥,天下没有必胜的仗,但你却不能不战斗,这时他却听见了前方的马蹄声。抬眼望去,一支骑军正直杀而来,火光中隐约看得清旗号上的“寒”字。
    是她?硕风和叶心中一震,第三次遇见,难道这次他要死在此女子手中吗?
    现在不是恋战的时候,他一声呼哨,指挥骑兵拔马向另一边冲去。
    “硕风和叶,哪里走。”牧云颜霜紧紧追赶。北陆上的连年撕杀,仇恨象雪一样浸濡大地,使泥土无法化冻。
    12
    宛州军大获全胜,牧云栾下令全营欢饮庆功,他看了看手中捏着的那第三个信封,露出冷笑。
    “徐将军,你速带一支军到诡弓营,道请路然轻至中军参加欢宴,在来路上,将其诛杀。”
    “得令!”那将军出帐而去。
    此人太可怕,居然自己设计并暗中出资打造了数百辆球轮连弩车,专克骑军,并把如何进攻,在哪里设伏兵,在哪里点火,敌军若如何行动,我方如何应对写得一清二楚。牧云栾望着信封中的字迹,心道:路然轻,你绝非池中之物,他日你若成我对手,必是大患。这就怪不得我了。可惜你已将战车图纸和盘托出,我有了此车,已可横扫天下,再要你何用呢?“
    欢宴之中,那徐将军却突然转了回来,在牧云栾耳边低语了几句。牧云栾惊立而起。
    诡弓营中早没有了路然轻,只有书信一封。
    “邺王殿下,既不肯亲自来请我,必是派人来杀我,只怕是觉得战车图纸在手,便可鸟尽弓藏,果然并非明主,看来天下无知已,唯有自立。今日借你天下,他日,却必是要再让还给我的。路然轻,敬上。”
    “将你部五千骑尽派出去,四下搜捕,定要杀了此人!一定要见首级!”牧云栾暴跳着。
    就在中军营远处的高坡之上,那年轻人迎风立着,衣袂飞舞。望着大地上无边的灯火和奔驰的军旅,放声大笑,如同天下已入掌中。
    13
    右金大营已是一片火海,宛州军正四处搜杀右金残军。一队士兵推着连弩车穿过烟雾,直穿过右金大营。忽然,他们看见了在火光映照下,远方什么正闪亮着。
    他们凝神仔细的张望,想看清那是什么。
    那线闪光渐渐的近了,他们终于认出了,那是甲胄的反光。
    14
    探者冲进牧云栾的大帐:“报,我军在右金营后遭遇天启城中的端军,执牧云帝麾。”
    牧云栾猛得站起:“是他?那么点兵力,竟也敢出城?”他仰天大笑,“这不正是天遂人愿,我连攻城之力也免了,传令下去,不论那帝麾下的是谁,全部诛杀!”
    前方战场上,宛州军缓缓推动连弩车,形成一列,看着前方齐步推来的甲阵。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甲胄,仿佛那不是一个个的士兵,而是一片连绵的钢铁刀林。
    “放箭!”宛州将领下令。连弩车机括摇动,一片箭幕直上天空,又呼啸而下。
    那大阵中的甲胄一下全收紧了,象是大地上铺上了一整副巨甲,前方转来了一片铿锵之声,那是箭尖撞在铁甲上的声音,伴随着无数的火星四溅。好一会儿,箭雨停息了。宛州军都屏息望着那军阵,想知道还有几人活了下来。
    但那些甲胄缓缓的展开,又开始向前推进了。
    “这究竟是些什么!”宛州军将们大喊了起来。
    15
    穆如寒江立马高坡之上,看着大地上铺满火光。
    几位骑士纵马来到了他的身后。
    “将军,我们来晚了。”
    穆如寒江长长吐出一口气:“所有人都到了吗?”
    “三千匹踏火战马,一匹不少的从殇州带到了。三千名最好的骑士,也招募而来了。”
    穆如寒江仰首,望着天际的血色浓烟。“硕风和叶,在踏火骑赶到之前你就败了,真是太可惜了。他日待我重踏北陆之时,再与你一决谁是世上最强的骑兵吧!”
    他缓缓抬起马鞭前指,远方正是宛州军的大营。
    “那么……席卷天下,就从这里开始吧。”
    16
    牧云栾在帐中独坐着,等待前方传回更多的捷讯。但这段时间却仿佛变得安静了。没有走马灯似的探骑喊声,没有将领急匆匆的挑帘进入报信。这个夜晚一时间变得分外沉寂。
    听不见几十里外的杀声,各路军马现在都在做什么。今夜攻破了右金军,明日便可趁势直逼天启城下了。诸侯联军溃了,硕风和叶败了,世间再没有可与自己相抗衡的英雄。只待天启城破,他盼望了几十年的皇位便终于可以到手了。
    “父皇,兄长……你们在天之灵不要怨我,这皇位,当年本就该是我的。”
    他举起一杯酒,缓缓洒在地上。从皇子之日起,他就和三皇兄牧云勤相争,一转眼已是白头,他终于还是胜了。可惜他一心要赢的人,却看不见这最后的结局,一想不由怅然。他盼了几十年处心积虑,却终于无法和牧云勤决战。他本想狂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三皇兄,我终是无法亲手胜你,你的几个儿子,也都比我的儿子强,可惜,他们都死得太早了,只剩下一个画痴小六儿……你死得太早,我却终会为我的儿子平定江山,他终会是未来大端的帝王,直至子孙万世。”
    一声凄厉的响箭突然窜上天空,寂静的夜中猛得暴发出喊杀之声。牧云栾按剑直冲出帐去:“出了什么事?”
    却没有人回答,牧云栾惊异的看见,四下营帐,已被一片火海包围。火光之中,正有无数骑影奔腾。
    “不是所有人都被我打败了吗?哪里还来的骑兵?什么样的骑兵可以直冲我的中军?”牧云栾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暴吼着。
    但突然一面紫金大旗飘过他的眼前,牧云栾一下子愣在那里。
    这面旗他太熟悉了。当年他军精良足,万事俱备,却迟迟不敢起兵,就是因为害怕这面旗,害怕这面旗下的穆如铁骑。他没有战胜穆如世家的把握,他准备再准备,苦苦思忖,却终是想不出能胜过穆如铁骑的办法,急得他头发都白了。但人算竟不如天算,北陆右金叛乱,穆如铁骑尽数调往北陆。
    他明白这是天赐给他的机会,当下起兵,直逼中州,无将可挡。大将军穆如槊只得把穆如铁骑留在北陆与右金作战,自己只率十数骑赶回中州收拾起一支残军与他相抗,也正是这样,他才击败了三百年来未曾败过的穆如世家。
    那时候他日日害怕,害怕有一天穆如铁骑会从北陆赶回,害怕有一天这面旗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害怕到那个时候,那仇恨与愤怒会冲垮他苦苦积累起的一切。他在无数次梦中,都看见在一片火光之中,那面大旗下,无数战骑冲毁着他的大营。但是原来,这个梦是真的。
    牧云栾呆了一呆,怔怔道:“穆如世家……穆如……”
    突然他明白了一切,原来天赐给他的,天便会收去,原来他苦心经营数十年,竟还是要败在穆如世家的手中。他胸中一闷,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厥于马下。
    17
    穆如寒江立马高岗,望着那火流正突进宛州军的内核,整个宛州大营正在变成一片火海。没有什么力量能阻击这炽热的铁流,铁甲骑兵们呼啸着冲过宛州军的身边,刀风把他们绞碎。
    轻敌的宛州兵阵脚已乱,没法再组织起密集的阵形,在这样的骑兵面前,只有转身逃奔一途。所有的木栅和鹿角被轻易的踏碎,变成地上的火把。战马驰奔的风势绞动火焰滚滚向前,烟气中闪亮的铁甲犹如神灵天降。在看到这样的一支骑兵的时候,它的对手就已经绝望。
    “牧云栾,十一年前,你没有机会见到穆如骑军,今天,在你死之前,好好地放眼看看吧!”
    他紧咬牙关,多少年的仇恨在心中奔腾。
    “为了这一天,我们已经在殇州准备了十年!”
    突然间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少年将军抬头望着赤红天际,纵声狂喊:“父亲!看一眼吧,穆如铁骑——回来了!”
    18
    无数长长火带被点燃起来,从高空看去,象是有人用笔在地上写下烫金闪烁的大字,描述着那宏大惨烈的战争。
    跟着硕风和叶突围的右金骑军们被这些火带阻挡分隔,然后被火焰外射来的弓箭击杀。
    硕风和叶催马冲过一道道的火墙,能跟上他的右金骑兵已经不多了。苍狼骑却从火焰中接连的跃了出来,挟风带火,象索命的厉魂。
    牧云颜霜率她的苍狼骑眼见追近硕风和叶,突然南面树林中枝叶纷飞,数十辆铁连弩现了出来。牧云颜霜惊呼:“不好”,以避箭之姿侧伏马上。一声梆子响,宛州军乱箭齐发,苍狼军和右金军一并被射倒马下。
    没有时间痛惜这些从北陆跟随她杀回的勇士,牧云颜霜纵马跃过前面翻倒的马匹,只追硕风和叶不放。
    又追了半个时辰,杀声零落了,他们已冲出战场之外,天色渐明,天际露出一丝曙光,硕风和叶却缓缓停了下来,象是奔逃的累了。
    牧云颜霜也在距他近五十步时勤住马匹,防他有诈。
    硕风和叶也不望牧云颜霜,呆呆望着天际的云色,一面是霞光,一面是烈火。却突然喃喃自语着:“跟随我出来的八部子弟都没有了,我也许不能回到北陆去了……”
    “硕风和叶,你命数到头了!”牧云颜霜举刀厉喝。
    硕风和叶叹一声:“我知道你是谁了。而你知道为什么前两次,我都会输给你?”
    牧云颜霜并不答话,只是握紧寒彻。
    硕风和叶长吐一口气:“那是因为我之前怕死。我以为我离天下霸业只差一步,我不想在那个时候死去。从前我带队冲锋从来不会犹豫,但在天启城下我却不愿以死相拼了。”
    他转头望向牧云颜霜:“而你,背负着国耻与家仇,早就不惜性命了吧。”
    “少废话,拔刀吧。”牧云颜霜催动马匹,绕硕风和叶缓行着。
    “但我不能死。”硕风和叶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你杀不了我。因为现在我胸中的恨与怒比你的更猛烈,没人能杀我硕风和叶,总有一天我要卷土重来,我当年来到东陆之时,烧毁了战船,对将士们说我们没有退路,他们相信了我,跟随着我从来没有退后过……但……”硕风和叶叹息了一声,目光却象绝境中的恶狼,“没错,我没有颜面回北陆了,但我要回去,所有的耻辱我要一个人背下来,直到重整大军的那一天起。”
    牧云颜霜第一次这么近看到这北陆狼主的脸,看到他的眼睛。她的心却被狠狠扎了一下。
    这个眼神,她分明见过,当年极北雪原之上,那右金少年拔下她的银箭,放走了狼王。被穆如骑兵围住,面临绝境之时,他也是这个眼神。凶恨,冰冷,绝不服输。
    硕风和叶也突然明白了一切,七年前,他在雪原上狂奔,那一千下的倒数象猎手的嘲笑,紧紧扼住他的心胸。他终于力竭倒在雪地上,仰望天空,想着自己逃不过去。
    但一切却并未来临,最后的数字,永远停留在了那少女的口中。
    七年前的一丝怜悯,却使无数人因此而死去。
    “今天……我不会再让你活着……”她颤抖着,缓缓举起刀。
    “今天……你也无法再决定我的生死。”硕风和叶冷笑着。
    牧云颜霜咬紧嘴唇,再不答话。猛得催动马匹,象箭般射向硕风和叶。
    硕风和叶紧皱眉头,大喝一声,驱马向前,长刀血色出鞘,那刀中的血腥怨恨之气直逼而来,这次他再不格档劈下的寒彻刀,而是直挥向牧云颜霜的腰间。
    牧云颜霜没有想到他真得再不畏死,不惜同归于尽,第一反应便收刀斜身闪避,两马交错那一刻,她似乎看见了硕风和叶脸上冷酷的笑意。明白自己在先机上已是输了,那一刻她竟然还是惧怕了死亡。
    拔转马来第二回合,她一横心,马上斜探身直割向硕风和叶的喉间,硕风和叶却也探出身来,她的刀掠过硕风和叶的耳间,硕风和叶的刀却直扑向她面门。牧云颜霜一闭眼,心中空荡一片。却是寒风掠头顶而过,她再起身时,满头青丝披散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