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去想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也毫无兴趣。他可以呆在画室中,在午后的阳光下,静静地画山水美人图,一笔笔地细描,也许一天的光阴,只用来绘一双眼睛,一丝衣皱,唯恐落笔不稳,不肯有一点的偏失……忽然觉得眼前恍惚,画上山景人影晃动时,才发现早已夜阑,周围点起了无数火烛。他双眼流泪,看着明晃晃一个大殿,却无一个人影,想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早沉入画境之中。
他的画稿是从不与人看的,但也从不收藏,一幅画画完了,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刻,他也觉得它失去了意义,拂落于地再不会记起。他不记得自己画过多少画,也不记得那些画都哪去了,直到许多年后,牧云笙看见自己少年时的画稿在民间流传,有人万金以购,才想到原来的确是有人把自己画过的每一幅画都收起藏好,只是因为家国变乱,才流落民间。可是谁呢?是那些他记得名字却怎么也不记得面目的内侍们?还是某个女孩儿呢?
但有一幅画,牧云笙想留存,它却不见了。在一个春季的晚上,他终于画成了它,挂起呆呆地看着,便那样睡去了。
再醒来时,墙上空空如也。仿佛什么也没有过。他呆了很久,没有大叫,没有找人翻遍宫殿去找寻。因为牧云笙想:太美的东西也许就会消失。他在痴狂中完成了这画卷,望着她时那一刻忽然所有的幸福和忧伤都涌上心头,这种心境他无法再体验第二次。所以画消失了,那似乎倒是本该如此。
一切,都真得是注定么?从母亲的命运,到盼兮的命运,她们有什么错,为什么一切为世间所有不容?只因为那传说中的天意不祥?
他在殿中如木人般倚墙独坐,墙外的斜阳照在他的身上,渐渐的移走,暗淡,换成了清冷的星光。
少年的眼中没有神采,就这样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忽然他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有什么正在少年的心中激荡开来。他猛的站起,推开了殿门。
门外的天空,星河满天,银辉倾泻,正象当天占星大典时一般。
“你错了……”少年缓缓举手举向天空,“你别想阻止我,我会向世间证明……”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起来,“没有什么上天的意旨,你——根本就不存在!”
象一头愤怒的幼狮,对天穹发出了第一声咆哮。虽然声音弱小,但仍然是吼声。
27
少年大步走向巨大的瀛鹿台,他的身影在无数台阶前显得那么渺小,但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把它们一级级踩在脚下。
圣师鹤苓清在星台顶上等候着它,他的身后,是流光飞舞的星海。
“殿下,你终于来了。”
“你在等我?”
“星辰会向我指示这个国度的未来,殿下,我仍是要再重复一遍上天对你所召示出的预言,一定记住,不要因为一时任性而去做星命不允许的事情,否则你会把灾难带给世间,你会成为世人所痛恨的人。”
少年轻轻的笑了:“皇极经天派能通过混天仪预测世上一切,那你能不能预测出,我下面要做什么?”
鹤苓清叹了一口气:“不能。”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他们是牵动星辰的人,而不能被星辰所左右。殿下,我不能在你还没有做那些事情之前就阻止你,但是请您明白,你一旦做了,就再也无法回头。你再也不可能成为伟大的帝王了。”
“伟大帝王?禀呈天意?”少年仰天大笑,却突然止住,冷笑着说出那几个字:“那就让上天去死吧。”
他大步走向一旁终年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铜鼎,抽出一根火把,然后走向混天仪旁那十丈高的旗幅,伸手将它点燃。
十二面画着星辰轨迹的长幅巨旗变成了火焰的巨树,抬头仰望,就象是赤龙直怒冲进星空。
人们在远处观望神圣的瀛鹿星台,发现它的顶端光焰四射,如星辰降落人间,映红天际,全都跪倒膜拜。
少年丢下火把:“上天如果要证明他的存在,就尽管把责罚降下来吧,但是我一天不死,便要嘲笑它一天,我想做的事,它拦不了我。”
十二面巨大的火旗在他身后缓缓坠落下来,象是神使折翅,把火光投向大地。
28
瀛鹿台被焚,圣颜震怒。牧云笙很快被囚禁了起来。人们说,六皇子很可能再也不能走出那个园子了。
那皇城深处幽僻冷寂的园子,被紧锁起来,那个曾才华天纵的少年象是就此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但就象是深埋在这繁华荣耀帝都最深处一个蛹,没有人知道什么在里面孕育。
“盼兮,我会去找到你。”那个声音在暗暗的说。
之二、苏语凝
1
大端朝一统三陆九州气吞万里,到了明帝牧云勤这一代,已是三百余年。
牧云勤有十位皇子。长皇子牧云寒,痴迷于兵法武学,从小与当世名将们一起在校场习武演阵,到十六岁时,弓马枪法都难有敌手,却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一共饮酒行军,且在军中也颇有威信。将帅们也都亲近于这位性格爽朗英气四射的皇子。每每校场点兵,看“寒”字大旗至时,山呼海啸,万人应和。
而二皇子牧云陆却也是一位奇才,他不爱武艺,却精于文略,即兴成诗,也下得一手好棋,能与国手抗衡。最令人赞叹的是二皇子胸中的韬略,他熟读史书,对古人旧事,常能有一番不同评说。于庙堂之上与群臣辩论,语锋锐利,雄视四方,已显王者风范。
人们都暗中评论说,若长皇子得继帝位,大端朝必能武力昌盛,再拓疆土,四方来伏,创旷世伟业。而二皇子继了帝位,则可政事清和,仓禀丰实,造繁华盛世。
却可惜,长皇子和二皇子都是这样的少年奇俊,却只有一个人能成为皇帝。
2
华清殿中阳光熙暖,少女苏语凝坐在殿中,听不进太傅讲的书史,只偷望二皇子牧云陆。
少年皇子玉冠绣带,一支青竹笔握在手中,仰望屏风上的阳光,正若有所思。一举一动间,无不是少年清雅的风度。
皇长子牧云寒的位置却是空着的,他一早又习武去了。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在二皇子的身边,同样的锦袍却象几个随从,完全被牧云陆的气质所压过。
苏语凝知道,偷偷望着二皇子的人并非自己一个。女孩们都清楚,长皇子太迷恋兵法武艺,能打天下却难以治天下。二皇子通读史籍,胸怀韬略,才是最可能成为太子的人。
但现在,人们望向二皇子之后,却难以不再望望她。因为那天占星大典,天象所示,她正是与二皇子姻缘相配之人。
苏语凝心中如鹿撞,从此再也不敢看二皇子的眼睛,怕他微微一笑时,自己就手足无措了。
她并是澜州小官宦家的女儿,只是因为有幸在红霞贯穿薇垣星宫那天象的那一时辰出生,才被认为有皇后之兆,同其它几位同是那时辰出生的女孩被选入宫来,相比宫中自贵族重臣之家的另外的伴读女孩们,她的身世一样显得低微。所以一直低头做人,从来不敢奢望什么。
然而如今皇经经天派的占星大典之上,上天再次证实了她是就天命所指,把她的命运和二皇子牵在了一起,只要二皇子不犯下什么大错,他就会是未来的太子,直至皇帝。而只要她不犯下什么大借,皇上也不会违背天意将她遣离二皇子身边的,那么,将来……自己也许就是……
苏语凝不敢再想下去,她小小的心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她一遍遍对自己说:一切都还太早,不要太高兴,不要让别人看出你正高兴。她知道有多少忌妒的眼睛正看着她,尤其是那些王公重臣的女儿们。
能入宫伴读的女孩,大的已十四五岁,小的不过五六岁,大多来自显贵之家,只有六个是苏语凝这样因为出生时有奇异天象而从小吏平民家选来的。每个女孩子都明白,自己能入宫伴读,就意味着自己会是未来皇后妃嫔的候选者,她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皇族的打量之中。所以这些女孩儿无不是处处小心,精细仪容,常对了镜子练神态微笑,生怕在皇族面前一个行礼,一句对答做得不到位,就毁了自己的未来。而错失更是绝不能有,不然就可能连家族命运一起搭上。
她们终日在人前灿烂而娴静地微笑,其实内在早已心事沉沉。苏语凝初入宫时,对伴读女孩儿的心机之深,表面和睦无间、私下满腹计较惊讶不已。但日子一长,她自己也变得缄默谨慎起来。
3
课毕,少女伴读们在私下聊天,议论众皇子的好处,不想又演发出一场论战。
“大皇子武艺出众,所有武将都称赞,将来必然三军拥戴,他不是太子谁是太子。”有个女孩说道。
“可是当皇帝需要的是治国政略,不是东征西讨。论史谈策,连众谋臣都说二皇子见识卓越,将来必是治国之才。”皇后的侄女南枯月漓撇嘴笑着。
“我听武将们都说,如果将来大皇子为帝,大端朝一定武功赫赫,从此天下再没有异族敌国可抗衡。”又有女孩儿不服。
“可我也听文臣们说,如果二皇子治国,我朝民生必然比现在更加富庶,再无哀苦之声。”南枯月漓总是一副高傲凌人的气质。
而苏语凝听众女孩说得热闹,不由插嘴道:“若论当皇帝,自然立长居多。但皇帝只有一个,不做皇帝,也不见得就是输人一等。若只论人,我倒更喜欢二皇子些。”
忽然,她见众女孩子都转头惊讶地看着她。心中把自己方才说的话一转,心中直叫糟了,自己竟脱口就直接把“喜欢”二字说了出来。其实她不过是孩子心性,所谓喜欢不过是觉得二皇子容易亲近,与男女之情无关,可宫庭这样敏感的地方,是一个词也不能说错的。想到这,她浑身发冷,可再怎样也晚了。
果然南枯月漓怪声讥讽道:“你才多大点年纪,奶气还没有脱呢!如此急于表白,学会讨好二皇子了?就算占星圣师说你与二皇子相配,那又如何?你只不过那六个人里最与二皇子相配的人罢了,将来我们中肯定还有更相配的,你不过是出生时天光有点发红,我们让你进宫来讨个吉祥,你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天命的皇后了?”
众女都哄笑起来。苏语凝面红过耳,不由羞愤道:“那你……你不也说了二皇子无数好话。”
南枯月漓冷笑:“我就算想当皇子妃,那又如何?只要南枯皇后,我的亲姑母和皇上一说,这事立刻就成了。你不过是一个小小郎中令的女儿,再挖空了心思要贴近二皇子,只要皇后一句话,你也不过白费心机。”
“你……你……怎么平白诬人……我何时说要做皇子妃?”
“哈?虚伪!你们这些小官宦家的女孩,明明一心想着被皇子看中登上金枝,却又不敢承认,我还真是看不起。”南枯月漓招呼众女孩,“走走,我们那面玩去,不要理这个小小年纪就满嘴虚言的贼丫头。”
众伴读女孩中,南枯月漓家族地位最高,哪有敢不听她的,立时就把苏语凝一人甩下。
苏语凝不想只是因为和她争了一句,就遭到如此恶言冷遇,气得转身就走,边走边抹眼泪。
那边南枯月漓回到殿中,却也气得乱转,“我就知道这丫头人小鬼精,才多大岁数就一心谋划她的皇后之路了,果然就直奔着二皇子去了。这宝押得还真是不犹豫。那占星圣师说什么她的姻缘和二皇子最配,没准也是收了贿赂。”
“小姐不要生气啦,全是那个什么红霞贯星的破天象,宫里人全都被迷糊住了。这小女孩子们也都以为自己真的将来都是皇后贵妃呢。”
“什么命定是皇后?我今天这样骂她,将来她要真能当了皇后,还不想法子整死我?我定要想了法子把这些什么天命小丫头全赶出去!要到择太子妃至少还得四五年吧,她们这四五年一点错失都犯不下?我还有的是时间整治这些小妮子呢。”
4
对苏语凝来说,深宫中的冬天一下就到来了。忽然几乎身边所有的女孩伴读都疏远了她,侍奉的宫女也换了人,新来的宫女整天没有好声气,洗脸水饭菜端来的都是半凉的。苏语凝太小了,根本意识不到这后面潜藏的敌意,只觉得自己在宫中实在是太卑微了,她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欢天喜地把自己送来这里。苏语凝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越是孤单就越想家,夜夜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