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季氏对周恩来、王明的关心,毛答复道:“我们与周恩来的关系是好的,我们毫无把他开除出党的打算。周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至于王明,毛掩饰不住心中的愤恨,在电文中说“王明一直从事各种反党活动”,“在我看来,王明是不可靠的”。毛举出两个例子予以说明:—、王明过去被国民党逮捕过,在狱中承认了自己的党员身份,后来才被释放出来(在弗拉基米洛夫的《延安日记》中也提到作者本人强烈感受到毛对王明的痛恨,在1943年11月29日的日记中,弗拉基米洛夫写道:针对王明的新指控是“国民党同谋,反革命”,证据之一是王明曾被国民党逮捕,又给放了出来。参见《延安日记》,页190、185-86);二、王明与米夫的关系可疑。毛对康生则表现出完全信赖的态度,他告诉季米特洛夫“康生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一天以后,毛又后悔日前发出的电报可能会造成远方的误解,于是找到弗拉基米洛夫询问昨天的电报是否发出,他告访苏联观察员,前电可能不妥。紧接着,毛开展对苏联人的热情公关,据弗拉基米洛夫记载,1月4日,毛泽东夫妇单独邀弗氏同观京剧,毛向弗氏大谈他如何尊敬苏联,尊敬斯大林,尊敬那些过去在苏联学习过的中国同志,以及如何感激季米特洛夫,参见《延安日记》,页199-200。1月6日,毛、刘、周邀请弗氏等苏联人畅叙友情。1月7日,毛单独访问弗氏,再一次谈他如何深深地尊重斯大林和季米特洛夫,参见《延安日记》,页203。在谈话中,毛完全改变了原先对王明的强烈敌对态度,其态度之友善使弗氏大吃一惊。毛请弗拉基米洛夫再给季米特洛夫发一电报,并告诉弗氏,团结的方针同样适用于王明。参见《弗拉基米洛夫转毛泽东给季米特洛夫的电报》(1944年1月3日),《弗拉基米洛夫转毛泽克给季米特洛夫电及情况说明》,引自杨奎松:《毛泽东发动延安整风的台前幕后》,载《近代史研究》,1998第4期,页51-54。另参见《延安日记》,页190、185-86、199-200、202-205。
    毛泽东出台的措施可谓周密完善:莫斯科要求停止党内斗争,毛偏在此时召开上层会议,逼使所有同僚检讨、反省,用周恩来、王明等人的检讨堵住莫斯科的嘴,给莫斯科造成既成事实;莫斯科指责康生的反奸肃特是执行敌人的分化破坏阴谋,纯属胡说八道,延安的整肃全在毛的一手指挥下进行;莫斯科讨厌康生,正说明康生对毛的忠诚不贰。毛全然不顾莫斯科的警告,照样倚重康生。
    然而,在季米特洛夫来电后继续抢救、反奸的极端行为似乎已显得不妥。莫斯科已明确提出反对意见,此时的苏德战场形势已明显有利于苏联,而中共的未来将有赖于斯大林的支持,对莫斯科的意见毕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党内怨言继续蔓延终将损害毛泽东的个人威信,况且,审干、反奸、抢救所要达到的震慑人心的目的已基本实现,现在应是调整政策的“适时”时候了。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1943年12月22日,中央书记处召开工作会议,讨论听取康生作的反特务斗争的汇报。任弼时在发言中提出,那种认为百分之八十的新知识分子是特务分子的看法应予否定,新知识分子中的百分之八十至九十是好的,现在应该进行甄别。毛泽东接受了任弼时的意见,同意进行甄别工作。1在这次会议之后,延安的“抢救”开始逐渐落潮。但是,毛泽东精密掌握落潮的速度,不使运动骤然停下,避免广大干部对运动的“合理性”产生怀疑。
    1944年初,延安各单位纷纷接待绥德县“坦白运动先进典型报告团”,该团由绥德师范师生组成,他们住在社会部所属的交际处租用的旅店,每天分头到各机关、学校做“现身说法”式的报告。其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学生,描述自己怎样受国民党特务机关派遣,专门施用“美人计”引诱革命干部……尽管毛泽东已开始看手准备“纠偏”,但是却放任“抢救”、坦白的闹剧继续演下去。
    到了1944年2月,延安的报纸又刊登了淳耀“防奸英雄”季志寿的“防奸经验”,他的质朴、充满乡土气息的语言,生动地表达了毛泽东发动群众性反奸运动的成效:
    特务好象面没起,蒸的死面馍,色就不正。又象包子底是虚的。这些人都把良心背到脊背上去啦……想把领导我们生产给人民服务的干部杀,叫大家成了没王蜂。特务的坏种子下到边区来,我们要用耙把它耙出来,再拿镢头挖掉。如果根大自己挖不下,就请政府拿政府尖镢去挖,一定能挖掉,连根拔了才干休。认特务要细心留意哩,好象认眼镜一样,看究竟是烧料的还是石头的。自己认不清就到政府叫干部认,一定可以认出来。希望大家今后对卖眼镜的、卖烂衣服烂鞋袜的、卖药的、野鸽医生、算卦的、担葱的、卖蒜的、跟上黑驴驮炭的各种来历不明的人,都要好好来盘查。对破坏开荒的、胡说坏话的人,要细心考查,有问题的时候,还要报告政府。2
    由此可见,“抢救”错了吗?一点也没错,边区的群众难道不是已经普遍提高了对敌斗争的警惕吗?
    对钱来苏一案的处理,也反映出毛泽东欲维护“抢救”的复杂心态。自“抢救”运动开始,一直被软禁在交际处的钱来苏心情极为抑郁,多次表示后悔当初投奔延安。林伯渠等人欲救无力,只能等毛泽东的最后发话。
    1944年2月8日,毛泽东在交际处处长金城呈交的有关钱来苏情况的报告上批示:
    金城同志:
    钱拯(即钱来苏,引者注)应优待他,他可能不是汉奸,他的子婿是否特务,也还是疑问,如不是,应平反的。3
    1《胡乔木回忆毛泽东》,页278-80。
    2《谢觉哉日记》,上,页580。
    3金城:《延安交际处回忆录》(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6年),页186。
    在这个批示中,毛泽东虽然提出应予钱来苏优待等,但没有用明确的语言肯定钱来苏及子婿不是汉奸、特务,毛泽东的模棱两可,为保留“抢救”成果预埋了伏笔。
    lijun e书制作       前页 目录 后页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
    高华 著
    下编 毛泽东与延安整风运动
    第十四章 进两步,退一步:“抢救”的落潮
    四 甄别:在毛泽东“道歉”的背后
    1944年春夏之际,审干、抢救运动进入到甄别阶段,各机关、学校原有的审干小组一变为“甄别委员会”,仍由原先领导审干、抢救的班子负责对干部的甄别工作。
    所谓“甄别”,有异于“平反”。若干结论有不实之处,予以改正,谓之“甄别”,“平反”则是推翻原有错误结论,给蒙冤的对象恢复名誉。延安的审干、抢救的纠偏工作名曰“甄别”,不称“平反”,其含义即在此。
    甄别绝非一风吹,而是将受审坦白的人员划分成六类。据1994年出版的《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一书透露,1943至1944一年内,延安清出的“特务”共一万五千人,1现在就是要对这一万五千人作出具体的划分:“第一类是职业特务。他们是受一定的特务机关或特务人员的主使,对我们进行过或进行着特务工作(长期埋伏,也是一种潜伏工作),确有真凭实据的。”“但这类职业特务是极少数,仅占全体坦白分子百分之十左右,其中又有自觉被迫首要胁从之别。”“第二类是变节分子。其中有的破坏过党的组织,捉过人,杀过人的;有的自首过写过反共文件,但未做过其它坏事的;有的被敌人短促突击,接受了敌人的任务,但回来既未实行也未报告的;有的是内战时做过坏事,抗战后中立或改过的等等。”“这类人在坦白分子中也是少数。”“第三类是党派问题。他们加入过国民党、三青团或其它党派,在加入我党后并未向党报告,但还不是特务分子,这类人亦占颇大数目。”“第四类是被特务利用和蒙蔽的分子。有的是在敌人红旗政策下不自觉的被特务利用和蒙蔽的分子,有的因半条心或幼稚无知,作了特务的工具。”“第五类是党内错误。如假造历史,虚报党龄,与坏人来往,泄露秘密、包庇亲友、政治错误及贪污腐化等等,在坦白运动中被怀疑而误认为特务。”“第六类是在审干时完全弄错或被特务诬害的”,“这类人虽然是少数,但确实是有的,甚至在逮捕的人中也还有的。”2
    1《胡乔木回忆毛泽东》,页280。
    2参见《中央关于坦白分子的六种分析给各地的指示》(1944年1月24日),载《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17册,页387;另参见《刘少奇年谱》,上卷,页435;王素园:《陕甘宁边区“抢救”始末》,载《中共党史资料》,第37辑,页225。
    从以上对六类被审人员的划分依据看,被审查人员或多或少都有问题,完全搞错的只占一小部份,且放在最后一类,以示审干、抢救的成绩巨大,缺点是次要的。在上述划分标准中,中共中央仍坚持原先对国民党所谓“红旗政策”的判断,显而易见周恩来对“红旗党”的辩诬根本没被毛泽东等接受,中共在国统区尤其在西南地区的地下组织在政治上仍不被充分信任。
    对于这六类人员如何处理,中共中央也做了规定:对坦白了的特务分子和变节分子,如果证据确凿,采取一个不杀,团结抗日的政策;如果没有真凭实据,不要加以深追,以免造成对立僵局,有碍争取;或中敌人诬陷同志的奸计。对有真凭实据的暗藏的破坏分子,应继续执行宽大政策。即以宽大为主,镇压为辅;感化改造为主,惩罚为辅,给改过自新者以将功赎罪的出路。对一时审查不清的重大嫌疑分子,不要急于求得解决,以免造成逼供信。可以有意识地放松一个时期,或暂时按他讲的作一个结论,然后继续进行调查研究和秘密侦查。对有党派问题的,被欺骗蒙蔽的,或仅属于党内错误这三种人,在分清是非后均应平反,取消特务帽子,按其情况作出适当结论。对完全弄错或被特务诬陷的,一经查清,立即平反。1
    上述这个规定,有许多似是而非、自相矛盾之处。既然没有真凭实据,为何不立即解脱,何以谈上“争取”,还要争取什么?所谓“被特务诬陷”,大量的检举揭发全是在逼供信下发生的,这些干部都是被迫指咬旁人的,又何以能称之为“特务”?更有甚者,对“一时审查不清的重大嫌疑分子”,还布置“继续进行调查研究和秘密侦查”,只是在表面上“有意识地放松一个时期,或暂时按他讲的做一结论”。
    有关甄别政策中所隐含的深意,在毛泽东对延安受审干部的“道歉”中也充分地展现出来。从1944年春夏至1945年春,由甄别所引发的延安广大干部对审干、抢救的强烈不满处于半公开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先后在行政学院、中央党校、边区政府等场合向延安干部“脱帽”、“道歉”。毛泽东绝口不提“抢救”为一错误运动,只是说一两句:运动搞过火了,使一些同志受了委屈云云。1944年元旦,军委三局局长王铮带领一批原受审查、刚被解脱还没做结论的干部给毛泽东拜年(军委三局承担延安与各根据地的电讯往来业务,工作极其繁重,故最先解脱),在毛住所前黑压压站了一片,目的在于向毛泽东讨一个说法。毛泽东似真似假地说:本意为同志们洗澡,灰猛氧放多了一些,伤了同志们娇嫩的皮肤。毛泽东虽然向大家敬一个礼表示“道歉”,但言下之意又似乎在暗责受审干部斤斤计较,对接受党的审查耿耿于怀。
    毛泽东的这种暧昧的态度,当然影响到各单位的甄别复查工作。自甄别展开后,经过三个月的复查,延安仅甄别了八百人,占坦白人数的四分之一。中直机关、边区政府、中央社会部、边区保安处、中央党校、延安大学、陕甘宁晋绥联防司令部等七个单位,经过八个月的甄别,在487人中被确定为“特务”的有六十四人,“叛徒”四十一人,合占总甄别人数的22%。其中康生直接掌管的中央社会部甄别二十七人,定为“职业特务”(当时的术语,“特务”分“职业与非职业”两类)的有六人,“叛徒”二人,两者占甄别人数的30%。由周兴任处长的边区保安处甄别了九十六人,其中定为“特务”的有三十六人,“叛徒”二人,占40%。2在甄别复查中将“特务”、“叛徒”的比例定得如此之高,无非是企图证明开展审干、“坦白”、“抢救”是完全正确的。
    1参见王素园:《陕甘宁边区“抢救”始未》,载《中共党史资料》第37辑,页225-26、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