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他能死么?
    话说得并不多。
    但每句话都说得很慢,而且每句话说出来之前,都考虑得很久,停顿得很久。
    是阴天,天很低。
    所以虽然还没到掌灯的时候,天色已不知不觉很暗了。
    龙啸云的面色却比天色还暗。
    他举起酒杯,又放下,举起,再放下——
    他并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愿喝,因为他觉得喝酒会使人变得冲动,最冷酷的人,若是
    冲动起来,也会变得有些感情了。
    又过了很久,龙啸云终于缓缓道:今天我说的话,本是不该说的。
    李寻欢淡淡地笑了,道:每个人偶尔都会说出一些他不该说的话,否则他就不是人了。
    龙啸云道:今天我请你来,也不是为了要说这些话。
    李寻欢道:我知道。
    龙啸云道:你可知道我请你来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道:我知道。
    龙啸云第一次露出了惊讶之色,动容道:你知道?
    李寻欢又重复了一句,道:我知道。
    他没有等龙啸云再问,接着道:你认为兴云庄园中真有宝藏?
    龙啸云这次考虑得更久,才回答了一个字。
    是。
    李寻欢道:你认为我知道宝藏在哪里?
    龙啸云道:你应该知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这人一向有个毛病——
    龙啸云道:毛病?什么毛病?
    李寻欢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该知道的事我全知道,该知道的我反而不知道。
    龙啸云的嘴闭上了。
    李寻欢道:其实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
    龙啸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说谎。
    他凝注着李寻欢,缓缓道: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那个人就是你,若说
    这世上我还有一个朋友,那人也是你!我说的任何话也许都是假的,但这句话却绝不是骗你
    。
    李寻欢也在凝注着他,长长叹息着道:我也相信你,因为——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龙啸云才替他接了下去,道:你相信我,因为你知道你已没有被我利用的
    价值,我已不必再骗你,是不是?
    李寻欢以沉默回答了这句话。
    龙啸云站了起来,慢慢地踱了两个圈子。
    屋子里很静,他的脚步声却越来越重,显见他的心也有些不安——也许只不过是故意让
    李寻欢觉得他的心很不安。
    然后,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停在李寻欢面前,道:你一定认为我会杀你。
    李寻欢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无法想像,淡淡道:无论你怎么样做,我都不怪你。
    龙啸云道:但我绝不会杀你。
    李寻欢道:我知道。
    龙啸云道:不错,你当然知道,你一向很了解我。
    他突又变得有些激动,接着道:因为我纵然杀了你,也挽不回她的心,只有令她更恨我
    。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人生中本有些事是谁也无可奈何的。
    无可奈何。
    这四字看来虽平淡,其实却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遇着了这件事,你根本无法挣扎,无法奋斗,无法反抗,就算你将自己的肉体割裂,将
    自己的心也割成碎片,还是无可奈何。
    就算你宁可身化成灰,永堕鬼狱,还是挽不回你所失去的——也许你根本就永远未曾得
    到。
    龙啸云的拳紧握,声音也嘶哑,道:我虽不杀你,也不能放你。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还有被你利用的价值。
    但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无论龙啸云如何伤害他,出卖他,但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伤害到龙啸云的话。
    龙啸云的拳反而握得更紧,因为只有在李寻欢面前,他才会觉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卑
    贱。
    所以李寻欢那种伟大的友情非但没有感动他,反而他更愤怒。
    他紧握着拳,瞪着李寻欢,缓缓道: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人早就想见你了,你——
    你或许也很想见他。
    屋子很大。
    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很小的窗户,离地很高。
    窗户是开着的,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门也很小,肩稍宽的人,就只能侧着身子出入。
    门也是开着的。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仿佛不愿人看出这墙是石壁,是土,还是铜铁所做。
    角落里有两张床。
    木床。
    床上的被褥很干净,却很简朴。
    除此之外,屋里就只有一张很大的桌子。
    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帐册、卷宗。
    一个人正站在桌子前翻阅着,不时用朱笔在卷宗上勾画、批发,嘴里偶尔会露出一丝得
    意的笑容。
    他是站着的!
    因为屋里没有椅子,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他认为一个人只要坐下来,就会令自己的精神松弛,一个人的精神若松弛,就容易造成
    错误。
    一点微小的错误,就可能令数件事失败——这正如堤防上只要有一个很小的裂口,就可
    能崩溃。
    他的精神永松弛。
    他永无错误。
    他从未失败。
    还有个人站在他身后。
    这人的身子站得更直、更挺,就像是枪杆。
    他就这样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过。
    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蚊子,在他眼前飞来飞去,打着转。
    他眼睛连眨都未眨。
    蚊子仪在他鼻尖上,开始吸血。
    他还是不动。
    他整个人似已完全麻木,既不知痛痒,也不知哀乐。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的。
    标题 <<旧雨楼·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第五十四章 交换>>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五十四章 交换
    这两人自然就是荆无命和上官金虹。像他们这样的人,世上也许还找不出第三个。
    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住所竟如此粗陋,生活竟如
    此简朴。这简直是谁也无法想象的事。
    因为金钱在他眼中只不过是种工具,女人也是工具。世上所有的享受在他眼中都是种工
    具,他完全不屑一顾。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权力。权力,除了权力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他为
    权力而生,甚至也可以为权利而死:
    静。除了翻动书册时发出的“沙沙”声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灯已燃起。他们在这里
    ,已不知工作了多久,站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巨已由暗而明,又由明而暗。他们似乎永远
    不知道疲倦,也觉不出饥饿。这时门外突然有了敲门声。只有一声,很轻。
    上官金虹手没有停,也没有抬头。
    荆无命道:“谁?”
    门外应声道:“一七九。”
    荆无命道:“什么事?”
    门外人道:“有人求见帮主。”
    荆无命道:“是什么人?”
    门外人造:“他不肯说出姓名。”
    荆无命道:“为什么事求见?”
    问外人道:“他也要等见到帮主之面时才肯说出来。
    荆无命不说话了。
    上官金虹忽然道:“人在哪里?”
    门外人造:“就在前院。”
    上官金虹手未停,头未抬,道:“杀了他!”
    门外人道:“是。”
    上官金虹突又问道:“人是谁带来的?”
    门外人道:“第八舵主向松。”
    上官金虹道:“连向松一齐杀1”
    门外人道:“是。”
    荆无命道:“我去!”
    这两字说出,他的人已在门口,拉开门,一闪而没。要杀人,荆无命从不落后,何况,
    向松号称“风雨流星、一双流星睡在“兵器谱”中排名十九,要杀他并不容易。来找上官金
    虹的是谁?找他有什么事?上官金虹竟完全不在意,这人竟连一丝好奇心都没有。
    这人实在已没有人性。
    他的头还是未抬,手还是未停。
    门开,荆无命一闪而入。
    上官金虹并没有问“死了么?”
    因为他知道荆无命杀人从不失字。:
    他只是说:“去!向松若未还手,送他家属黄金万两,向松若还手,灭他满门。”
    荆无命道:“我没有杀他。”
    上官金虹这才霍然抬头,目光刀一般瞪着他。
    荆无命面上毫无表情,道:“困为他带来的人,我不能杀,”
    上官金虹厉声道:“世人皆可杀,他为何不能杀?”
    荆无命道:“我不杀孩子。”
    上官金虹似也怔住,慢慢的放下笔,道:“你说,要见我的只是个孩子?”
    荆无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是个怎么样的孩子?”
    荆无命道:“是个残废的孩子。”
    上官金虹目中射出了光,沉吟着,终于道:“带他进来!”
    居然会有孩子来求见上官金虹,这种事简直违上官金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孩子若非
    太大胆,就是太疯狂。
    但来的确是个孩子。
    他脸色苍白,几乎完全没有血色。
    他目中也没有孩子们的明亮光采,目光呆滞而深沉。
    他行走得很慢,背也是佝偻着的。
    这孩子看来就像是个老人。
    这孩子竟是龙小云。
    无论谁见到龙小云这样的孩子都忍不住要多瞧几眼的。
    上官金虹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就像是刀锋般射在龙小云脸上。
    无论谁见到上官金虹这种锋利逼人的目光,纵不发抖,也会吓得两腿发软,说不出话来
    。
    龙小云却是例外。
    他慢慢的走进来,躬身一礼,道:“晚辈龙小云,参见帮主。”
    上官金虹目光闪动,道:“龙小云?龙啸云是你的什么人?”
    龙小云道:“家父。”
    上官金虹道:“是你父亲叫你来的?”
    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他自己为何不来?”
    龙小云道:“家父若来求见,非但未能见帮主之面,而且逐可能有杀身之祸。”上官金
    虹厉声道:“你认为我不会杀你?”
    龙小云道:“三尺童子,性命早已悬于帮主指掌之间,帮主非不能杀,乃不屑杀!”
    上官金虹面色居然缓和了下来,道:“你年纪虽小,身体赢弱,胆子倒不小。”
    龙小云道:“一个人若有所求,无论谁的胆子都会大的。”
    上官金虹道:“说得好。”
    他忽然回头向荆无命笑了笑,道:“你只听他说话,能听得出他是个孩子么?”
    龙小云虽然垂着头,却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表情,对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很感兴趣。
    上官金虹终于开了口,缓缓道:“不说话,是你最大的长处,不听人说话,却可能是你
    的致命伤。”
    荆无命这次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又沉默了很久,上官金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