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果然如雪洞一般,除了一个军用的大青铜暖薰炉,什么保暖御寒的措施都没有。绿阶摊开毯子,拿出柔软的锦垫,将那个军帐暖融融地布置了起来。又取出特地为他赶缝的棉夹衣,让他穿上。
    等绿阶拿出一整口袋松子,开始敲松子给他吃的时候,霍去病终于忍不住走出去看那马车:“你别是把整个司马府都搬过来了吧?”
    绿阶撇撇嘴:侯爷也有脸做大汉朝的大司马?没有她拉扯着,他就打算在这个军帐里挨一个冬天的冻吗?
    两人相见的喜悦毕竟冲淡了一切,第二天便又有说有笑起来。
    朔方乃是卫青赢得河南之战后,由苏建将军带十万民夫在此修城筑屋,遂成城池。刘彻陆陆续续将投降汉朝的匈奴部落放在此处,此处已经俨然是个汉匈混杂的地带。
    绿阶乃是地道的中原女子,没见过几个匈奴人,在她的心目中,匈奴人当然凶神恶煞难以接近。其实不然,除了肤色与相貌略有不同,他们也如汉民一般纯朴豪爽。
    绿阶甚至开始跟着几个与军营关系密切的匈奴女子学起了骑马。
    这是一段自由又平静的日子,除了思念嬗儿,绿阶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
    朔方到了隆冬,遍地冰原,霍去病除了对匈奴士兵进行一些常规训练,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倒是绿阶,教匈奴女人们为自己的男人缝制汉袍,还教她们制作汉朝的糕点菜肴,每天要在匈奴营地里耽搁许久。
    ==========
    很多个冬日傍晚,霍去病练兵结束后,顺道去匈奴的营地接她。
    她骑着一匹性情老实的矮脚母马,他骑的是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就算是千里马又如何,他还不是要耐着性子,略跑一点便回过头来等着她?
    霍去病只消半柱香便可跑个来回的路程,跟她在一起,要走到深夜。
    两个人在广漠的冰原上,一路说话一路走回去,也不觉得时间长。
    ===================
    霍侯爷人在朔方,心思还是扔在了长安。
    随着太子刘据的渐渐年长,皇上越来越感到,太子秉性过于温柔,无法堪当大任。遂萌生了从其他王子中另行选择的念头。
    太子乃是国之根本,不可轻立轻废。
    偏偏皇上是个喜欢自己做决定的人,朝中大臣对此非常担忧。丞相庄青翟写信给远在朔方的霍大司马,让他对此事作出反应。
    霍去病望着长安的方向,彻夜未眠。
    三月时节,长安城已经入了春,朔方依旧冰天雪地,看不到一丝暖意。
    第二天,他给皇上写了一份奏折:“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他请求皇上,将太子以外的三位王子封王赐国,以免除太子的地位威胁。
    此后,丞相臣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太常赵充、太行令李息、太子少傅任安昌纷纷按照他的口气,一起上奏恳请皇上封王。此举在朝堂动静甚大,一请二请乃至三请。
    霍去病倒显得不甚热心了,他对于此类事情本来就不是很放在心上。
    他只是,表明了他始终站在卫氏这一头,永远也不会变。
    皇上思忖再三,四月间许了他们的请求。
    ==================
    还没等他们过厌朔方的生活,朔方的草原刚刚泛出一点绒绿,刘彻的诏书便来了,要他的霍大司马回长安去。
    霍去病射死李敢的事情,就此划上一个了结。
    据说,在这个冬天的过年宴席上,皇上没有见到他的骠骑将军,实在是思念得很。
    霍去病回了信,说朔方此处深入大漠,他打算再去北漠转一圈。照如今的情势,夏季的战事说不定能够打响,多做一点准备工作总是没有错的。
    皇上对他这些作法自然无条件地赞同,送来一些边境情报线上新近搜索到的一些讯息,供霍去病阅看。
    霍侯爷开始为再次备战漠北而行动了起来。
    他自己要去进一步侦看情况,便让绿阶一个人先回长安了。
    绿阶和他在马上分手,夕阳老树,枯藤昏鸦,浅浅的春水流过朔方的草原,浩浩的黄河还封冻在数尺的寒冰下。
    回到长安的日子就剩下了等待。
    嬗儿有五岁了,跟他父亲一样身高而有力,绿阶从马厩里挑了一匹小马,用自己那点有限的骑马经验,教儿子骑马。
    嬗儿学得很快,说话也伶俐:“母亲,等父亲回来嬗儿就可以随父亲一道出猎了?”
    “这个……”绿阶说,“母亲的骑术实在很差,你等父亲帮你再调教调教吧。”
    嬗儿驭马的感觉非常好,很快就超过了绿阶。绿阶于是识趣地不再在幼小的儿子面前多骑马,免得被他鄙视。
    皇上也来府中看了几次嬗儿,问了问霍去病的行程。
    霍侯爷是去漠北勘边去了,几个随行军士都有任务在身,不管送信的差事。这一个月来,还真没人说得上他的行程。
    这一天大雨滂沱,将整个长安城浇得湿透。春雷阵阵,暴雨连绵,绿阶和嬗儿坐在凝丹阁的走廊上看雨景。
    “父亲会不会在淋雨?”嬗儿用手接着走廊屋檐上飞流而下的雨柱。
    绿阶打开他的手:“别这样,衣服都溅湿了。”
    分明是中午,这天空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地沉重阴暗。
    绿阶心烦意乱地坐在长廊的木地板上,只顾斥责儿子,却没有发现雨水已经溅得地板汪起一潭水,而她自己的半幅裙子全浸湿了。
    忽然传来角楼守望的军士声音:“快开门!快开门!”
    绿阶连忙站起来,木屐也没有穿,光着脚向府门口跑过去,嬗儿不知所措,也跟着母亲一起跑到了大门口。
    门大开,一位军士浑身水淋淋地牵着战马:“夫人……夫人……”他跪下来,“将军病重……”
    绿阶一低头向密密的雨帘冲进去,跑到了府门外的空地上,没有马车,没有人影,什么也没有……她抹一把额头上湿透的长发:“人呢?人在哪里?”
    那名军士追出来:“在寮原,将军在寮原病倒……”
    寮原?
    绿阶光着脚又跑回府中,跑到书房之中,扑到霍去病的地图上,去寻找寮原所在,寻了一阵没有找到,她忽然笑了:自己真是太糊涂了,不是有府中军士么,他们不是能够带路的么?
    她重新跑出来,找到那军士,那军士正在明月的安排下擦雨水打算去换衣服。绿阶跑过去一把抓住他:“你带我去寮原!”
    那军士连忙跪下:“寮原离此处五天的路程,将军正坐马车回来,今天夜里便回府。因长安城的医师比较好,将军吩咐务必回来治病。”
    绿阶身上全湿透了,还是明月提醒她去换衣服,她呆了呆:“是该换衣服,侯爷回来很多事情要做的。”
    霍去病还未回来,皇上的圣旨已经下了,命霍去病回到长安直接去宫中,绿阶也被一乘马车接到了宫里。
    刘彻没有召见绿阶,他对这个女子实在没有什么感觉。对于皇上来说她太普通,他对她的封赏也好,进宴也罢,只是为了他的骠骑将军。
    到了午后,雨渐渐止住了,天上的雷不痛不痒地打了几个哈哈后,便任那天光逐渐透亮。
    绿阶等在后宫,她注定不能够第一个见到自己的丈夫。
    她的丈夫承皇恩、沐天宠,并非寻常人;她的丈夫犯了杀人之罪,皇上连惩罚都不舍得多惩罚他。
    寒蟾渐起,未央宫前万灯齐点,丹陛之下医所的御医师们均肃然而立。皇上也难以入眠,站在未央宫的玉石台阶上,坐看云起星落。
    绿阶只能坐在属于她的小小角落里,一切等待着皇上的恩准。
    “皇上,霍大司马已经到了长安,要回府去。”有宦官来报。
    刘彻说:“胡闹!朕要他在宫里治病,他就要留在宫里!”
    “霍大司马说,这一回他和几位同去的军士都染了一样的病……”宦官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刘彻眉头一跳:“什么?”
    宦官低头对皇上略略耳语了数句,刘彻长叹一声:“怎么会如此?那将他送到大司马府去……”他想了想,“去将霍夫人传来。”
    “诺。”
    绿阶从未央宫中一步步走出来,皇上将她传去,说侯爷恐染瘟疫,皇上说为了谨慎起见,命她先将嬗儿移到詹事府,暂交卫少儿照顾。
    另加重语气跟她说,务必控制府中人等的进出。
    皇上再也没有提出要见霍去病,对于传染性的疾病,他们这个朝代都是避之不及、讳莫如深的,更何况是一心求得长生之术的皇上。
    绿阶为了快一些回府,又看雨停了,便要了一匹马骑着往大司马府而去。
    宵禁的长安城漆黑一片,连灯豆都没有几颗,天上的雨云遮盖了星辰,几乎没有亮光。绿阶觉得自己似走在一片黑水之中,抬头低头都看不到边。
    他不过是病了,又是在长安城,他能够得到最好的治疗……她为什么如此担忧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跟随的人不见了,绿阶从无边黑暗中走到一片灯火通明的青砖地上,一辆黑色的马车在大司马府门前的空地上静静停驻。
    数十位军士手持火把安静站立在空地上。
    除了火把的呼呼燃烧声,只能听到绿阶的马蹄击打在石板上空洞的回音。
    霍去病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羊毛大氅,靠坐在马车的辕驾上,一条腿因为等她等得无聊而垂下轻轻晃动着。一头黑发紧紧束于脑后,一身纯黑衬出了他颜面的苍白。
    可他的表情并不苍白,当他看到绿阶的时候,脸上立刻绽开出笑容,左边脸颊的梨涡,又深又长。
    绿阶骑术不好,那马儿不很听她的话,看到前面有人有火把,倔着不肯走了,低头直喷响鼻。绿阶被马惊醒,跳下马背,踉踉跄跄向他走去。
    走到他的马车前,她只感到身上没了一分力气。
    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深深拥入自己的怀抱。
    不是不怕将病传给她,他现在正在命人清理府第,尽量减少人员在大司马府,尤其是嬗儿,不能让他得病。
    他的手伸向她,只是因为他知道,“疫病”这两个字,可以阻拦皇上如厚土般的荣宠,唯独不能阻拦住这个爱他的人。
    ===========
    接下来的日子很枯燥,皇上送了一拨又一拨医师来,开出的药斟酌了一遍又一遍。
    霍侯爷自己揣测,许是喝了漠北的水才染病的。
    大单于伊稚斜身边,曾有一位来自中原的宦官名叫中行说。
    此人在先帝主持的一次汉室对匈奴的和亲之中,被委派随公主前往大漠。他苦苦哀求称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去大漠,但文帝没有同意,强行令他去了大漠。中行说临出发前诅咒,说他此去匈奴地,必全力帮助匈奴人抵抗汉朝军队。
    在此后的数十年,他也的确说到做到,在汉匈之战中做出了许多的劣迹,深得各任大单于的信任。漠北大战前夕,中行说终于因年事过高而行将病逝,临死前让大单于将染疫而亡的牛羊掩埋于水源处,以期以病疫拖住大汉朝征伐匈奴人的铁蹄。
    不过,这个举止并不是能当场见效的,漠北之战中霍去病部虽然取食于敌,却并未受到感染。这些有腐病的牛羊尸经过了一个夏秋的糜烂,又经过一个冬天的掩埋,终于在这个春天的汩汩流水中,化作了毒水。
    与霍去病同去的十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