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为天子门生,自然也被强按着灌了不少书册在书房里,有些书摆不下,他就挑了一些不常看的放在琴室之中。
    今日随手抽到的却是一段荀子的书,他看到了这一段:“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平时他是从不看这等无聊之书,今日看着倒有了一些感觉。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他将竹简轻轻搁在膝盖上,想:要是绿阶能够有良好的家境,自小便有机会学习辞赋音律,她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他自己先自嘲地笑:那她就根本遇不上他了!
    他将那篇《劝学》又从头到尾细细看一遍,心中渐渐建立了信心。
    他深信:不管她的现状是如何低劣平俗,他乃是大汉朝堂堂的霍侯爷。只要他决心改变的事情,似乎从无失败过。他深信,“近朱者赤”,只消有他的不断鞭策,绿阶自然会慢慢跟上来,最终能够站在他的身边。
    ——霍大侯爷一个人在这里一厢情愿、踌躇满志地进行着改造娇妻的幻想。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将在数月后赵破奴的婚宴上,被迫低下高贵的头,随绿阶一起“近墨者黑”……
    玉连环
    第四十五章
    怡舍这边,绿阶本想偷懒,被他一堵又不敢随便偷懒了,于是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取了一卷竹简。
    这是整整一卷以新竹刨出的竹简,她从前可没有资格拥有这样的东西,家奴习字虽不被严格禁止,但这如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般的行为是会受到其他家奴无情鞭笞嘲讽的。
    现在不同了,霍侯爷摆明让她尽快脱盲,除此以外,她还找到了可以请教的地方:那就是外府那几位家臣属吏,常年吃干饭不干活的公子哥儿们。
    既然要学点本事,绿阶可不能全指望着霍侯爷的那点米下锅,黄花菜都会等凉的。
    栾大人远远看到一抹秋香色的绿衣黄裳慢慢走而来,头痛不已地将手扶在额上:“十万个为什么”又来了……
    罗昭大人看出了栾大人的烦恼:“栾大人,一个小女子罢了,随便糊弄糊弄就可以了。”
    栾大人望着他无力地哼了一声:糊弄?你前几日去平谷县处理公务去了,你也跟那个小女子接触接触,你来糊弄去!
    绿阶已经在门口敲打门棂了:“请问,栾先生在吗?”
    罗昭大人冲外道:“栾大人家中有事,正要出去。”
    绿阶笑吟吟看着罗昭:“我想是罗大人误会栾大人了吧?这阵子栾大人总有事出去。再这么频繁出府的话,霍侯爷可要仔细查查了,我们冠军侯府是容不得多生事端的。”
    栾殷望着罗昭:你就不要多事了,这丫头在这府中狐假虎威地将那些家奴治得服服帖帖。霍侯爷就是那不动声色的老虎,这丫头就是那巧言令色的狐狸。
    只不过,先前她仅为普通奴婢,势力范围不过局限在内府,栾大人自然连搭理她的胃口都没有,几乎可以不将她当人看。
    如今她手握“准霍夫人”的鸡毛虎符,还是少惹为妙。
    罗昭笑一下:躲不过,你就玩忽悠啊,我来陪你玩双簧,看把她晕迷糊。
    绿阶走到栾大人面前,虽然身子不便,还是按照师徒之礼行了半个礼,栾大人忙不迭侧身避席,命人将她扶住。绿阶在他身旁下手处找到位置坐下,问:“栾先生,奴婢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拘泥于礼节。”栾殷虚情假意道。
    “圣人说,不学礼,无以立。先生文才好,绿阶仰慕先生的学识见闻,是诚意请教的。”绿阶的嘴抹得比蜜还甜。
    罗昭听得眉头乱跳:这年头,连个家奴都“圣人说”了起来。
    身为长安城贵族男子,他看不起绿阶这等身份低贱的女子久矣,要他一时半会儿改过来,还颇为不易。
    这边绿阶问:“栾大人,‘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这一句奴婢读不通。”
    栾大人想,以你那点水平,读不通的多得去了,沉下性子给她解释:“这句话乃是说有学问的人应心胸宽广,意志坚强。于天地间推广仁道,任务重大而路途遥远……”
    绿阶听他解释完毕,感慨道:“其实,奴婢觉得学习学问也应当如此,任重而道远。”
    以前昏蒙无知也就不觉得书有多好,只偷偷从侯爷的书房里拿几卷认几个常用字罢了,现在只觉得读书如焚香,读而闻其香。纵然是掩卷不读的时候,仍可感到那书香如能沁人肺腑。
    而且,书中的文字也给她带来全新的处世观点,人生道理,仿佛为她单薄的人生开启了一扇通透明澈的窗户,使她得以眺望自己卑微生命所不得瞻视的境界。
    不过,每思于此,她都会有些黯然:还有一个多月孩子就该出生了,照如今的情形,霍侯爷似乎顶多将她纳为妾室,到时候,似栾大人这等饱学之士就未必会跟她如此破题说文了。
    想到这扇窗户一个多月后即将关闭,她也无可奈何,便将手中的竹简抽出来,交给栾大人:“栾大人,奴婢上一回的那些问题栾大人可都帮奴婢写完了?”
    栾殷从身后抽出三卷竹简:“我已经写得尽量简白了,你拿去自己看吧。”
    罗昭探手将绿阶的新竹简拿过来,顺手打开,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有些连断句都断得不对。
    他哑然而笑,方才绿阶一本正经问《孟子》,总以为她是从《诗》《书》《礼》《易》《春秋》系统入手,谁知道如此东一榔头西一棒,就她这般学能学出点什么名堂来?
    再看看里面的句子,他简直要喷出来了。
    从《南越注经》到《大荒西经卷》,从讲阴阳的《易经》到说五行的《洪范》,真是包罗万象,无奇不有。
    他在心里连连摇头,栾殷这厮忽悠人的本领实在远在他之上,这等残章断句地胡塞海添,那丫头学着学着也就自然没了兴趣。
    岂料,栾殷头痛的正是这件事情。
    他已经对绿阶极尽搪塞之能事了,谁知道绿阶遇挫愈勇,生吞活咽而不厌其烦。其学文明理的意志力,坚毅得足以与霍去病对于军事的执著力有上一拼。
    罗昭决定考考这个女学生:“绿阶姑娘,你看这一句你估摸一下该是什么意思?”
    绿阶一看,自己用墨笔写着:“合而为一,平川如城。散而为八,逐地之形。混混沌沌,如环无穷。纷纷纭纭,莫知所终。”这是侯爷教她写字的时候随手写出来的文字,她记下了,想着自己不懂,于是摘录下来问问栾大人。
    “奴婢不知。”她摇头。
    罗昭说:“读书在于悟性,写文在于能够破题。破而后立,你连破题都不敢,还学什么?”
    绿阶被他一激将,只得想了想道:“奴婢自己也看了许久,总觉得会不会是个谜语?”
    栾大人正饮茶,几乎喷将出来,忙用袖子掩了:“姑娘说说什么谜语?”
    “是不是……云?”绿阶揣摩道。
    “哈哈哈!”罗昭大笑起来,“也有点像,阵法如云。此乃上古风后所作的兵书,姑娘很有悟性啊很有悟性!”
    绿阶知道自己说得必然不妥,默默收起栾大人着自己府中的儒生为她写的那些句子,她也知道他们并不肯深教她什么。她也不便点穿,点穿了弄恼了他们,恐怕更不会敷衍她了。
    罗昭看栾殷纯粹在瞎蒙绿阶,想着万一哪天对方真成了霍夫人——虽则他想想也觉得不可能——还是留条后路的好。他叫住绿阶:“姑娘,你何必去学这些大儒大仲之书,你们女子适合读的是这种。”
    绿阶伸长脖子看他在书架上好一阵翻找,寻出厚厚一卷旧木牍来:“拿着,拿回去自己先仔细看看。”
    绿阶好奇,展开一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窘得一把合拢:“这是淫书!”
    罗昭和栾殷欢乐得简直要捶案桌:“姑娘放心,这是《诗经》,乃是孔圣人亲自编订的,你但看无妨。”
    秋扇凉
    第四十六章
    元狩年间以十月为岁首。
    刚入了冬,没见到一场像样的雪,这年节便热热闹闹地来到了。
    皇上这一年过得十分称心。
    河西一战、河西二战、黄河受俘,每一次仗霍去病都打得漂亮。皇上于年前,把归附汉朝的休屠王、浑邪王等数万部众安置在陇西、代郡、北地、五原等关塞附近,允许他们慢慢从游牧向农耕过渡。与此同时,又有许多河西小王因休屠王、浑邪王两大部落的顺利归降而亦随之表示,愿意降伏于大汉朝。
    至此,河西走廊彻底打通。
    皇上又命人沿着祁连山至盐泽屯兵筑边防城寨,加固防线。在原河西匈奴驻扎地,皇上分设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个郡属,总称“河西四郡”。
    “武威”者,“大汉以武扬威天下”也;
    “张掖”者,“张大汉之掖,扼匈奴右臂”也;
    “酒泉”者,为霍去病洒酒鼓励军士而留作纪念;
    “敦煌”者,盛大而辉煌也!
    仅看这四个郡名,便可知道皇上刘彻对于此次河西收复,内心是如何地心潮澎湃,豪兴遄飞。而他对于为他收复大汉河山的年轻爱将霍去病的喜爱,也发自肺腑,无遮无挡。
    冠军侯府赏赐隆重,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物什儿都被皇上赐入府中。什么澧水之朱鳖,什么东海之鲕,还有那洞庭之鲋,以及丹南凤丸,甚至还有昆仑之蘋、南极嘉属、洪山菜苔、秭归柑橘……
    绿阶现在自然是不忙这些事情了,任府中上下忙碌收拾。
    霍侯爷这阵子没有再盯着她学琴,连字也不教她了。
    因为,他自己也非常忙,除夕之夜自然有皇上的赐宴,初一那天,按照汉朝规矩,他必得回詹事府进慈孝宴。
    过了初一,霍去病还是坐不热家中的坐榻,忙不迭地去长安官寺各处的贵人府邸之中赴宴。
    初二宫中有皇后卫子夫赏赐家宴;初三大将军府卫青和平阳公主请宴,连皇上都要去赏光;初四大姨父公孙府上又请了卫大将军、霍去病一起家人小聚……这些彰显大汉朝的“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的场合,绿阶是没有资格参与的,他也根本没工夫来理会她。
    初五日,霍去病回府,叫绿阶穿起大衣裳,随他一起到詹事府母亲处赴宴。
    赴宴是假,原来是卫少儿选了几个有名望的稳婆,还有几个巫者,令他们帮着相看此胎是男是女。这些稳婆巫者一向最能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那日却异口同声说绿阶此胎必为男胎。
    此言一出,从卫少儿到陈掌,甚至是霍去病,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卫少儿选了许多好菜命人放在绿阶的案桌上,霍去病也难得在詹事府吃完了宴席,又陪母亲看了一些歌舞表演,耽搁了好几个时辰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绿阶辞别卫少儿。
    霍去病对娶绿阶的事情,却只字不提,仿佛根本没有这件事情的存在。
    回到了府中,霍去病初六、初七、初八……都有忙不完的宴席。
    这些天,绿阶便将自己深锁在屋子里。她既然没有资格参与他的社交,也帮不上府中上下人等的忙,那就不如躲在一边少惹烦恼了。
    这个黄昏乃是年节的十一日,霍去病又不知道去哪家赴宴了,只捎了话说晚些回来。
    绿阶一个人窝在红阙的屋子里,她将那两件婚礼礼服拿将出来。
    那身女婚服本是按照他行冠礼之后,她自己身体的尺寸设计的,这几天尺寸大小正好合适,再过半个月便会嫌小,再过两个月生产完毕又会嫌大,总之,是一件用不上的衣服了。
    绿阶在青铜薰炉里烧了几块炭,让屋子里暖和些,然后将那女婚服套在身上。
    她自己坐到红阙的青铜镜前,拿出一枝黛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