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洗脸,邝修河对江河说:“喂,帮手的,你是不是应该去打水了?”
    江河屁颠屁颠地出了门去,韩佳音本想帮忙,但她那样子,若让路人看到,只怕也会笑死吧?
    再去看邝修河,忍不住笑道:“若是把你这样子拍下来,卖给报社,不知道能得多少钱?”
    他也是打趣:“你以为我是国宝啊?国宝都是有黑有白,你看我,哪还有点白样子?”
    的确没有,她的手印,加上江河的,黑糊糊的连眼睛都快分不出了。
    “你怎么也不躲?”佳音微微赫然。
    “我为什么要躲呢?”他笑,涂黑的脸更衬得牙白如雪,“以前看过一些民俗的书,里面就有抹花脸的,想着有趣,今天终于有机会试一试了。”
    “这也有趣?”韩佳音失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这种锅底灰很难洗的。”
    “很难洗么?”邝修河闻言似更开心,“那就不洗了好不好?”
    一副得了大便宜的欢欣模样。
    第 56 章
    好几天以后,韩佳音才知道邝修河所说的抹花脸民俗是什么。
    有两种,一种是新人结婚时,涂抹公婆,以示庆贺,而另一种则起源于云南黑彝族,在那里抹花脸既是用来驱魔避邪,相互祝福,也是男女表达爱慕之情的一种独特习俗。
    但是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所以,邝修河那样说她反倒觉得很奇怪,虽然他脸上隐约的笑意和格外深沉的目光让她略略有些不安。
    之所以想起来,是因为晚上加班,看到一个关于面具文化的企划案,突然就想起那天邝修河所说的民俗,这才上网查了查。
    却没想到,竟是他一种无声的暗示。
    呆坐在办公室里,很久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其实回城以后,一切照旧,并没有特别改变什么,偶尔会接到他的电话,却都是关于江河的。
    刚开始一些隐隐的不安慢慢就变淡了,也没什么吧?那些做梦一样的话或者只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他不再提,她也乐意忘记。
    那天六一,陪江河一起去游乐场玩,那些惊险刺激的游戏,她一个都不敢。
    江河骂她胆小鬼。
    邝修河看着她,低低地说:“韩佳音,你为什么就不能勇敢些?”
    她还记得他深沉的目光,记得吃蛋糕时,江河许愿:“让我早点见到妈妈吧。”
    邝修河微微一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江河,男人要学会等待。”
    男人要学会等待。
    很多时候,再回想起这句话,韩佳音心头仍如初听一般震动莫名。
    她想自己就属于那种驼鸟类型的人,因为太害怕,所以只直觉地想要回避。
    她不是看不懂邝修河眼里隐藏的东西,那些感情灼热得像是一锅沸水,因为太满眼看着就要冒出来。
    而她,就像那个怕烫的孩子,一边被腾腾的水气和呜呜的响声搅得心神不宁,一边又害怕,溢出来的沸水会伤到了自己。
    韩佳音,你为什么不能再勇敢一些?
    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
    白天的时候,突然接到沈放的电话,他轻描淡写地说:“六一的时候你是不是去了儿童城?和你在一起的是方略的邝修河吧?”
    沈放的话听在她耳里特别怪异:“佳音,也许你不喜欢听,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不要做第二个时方夏。”
    他这是干什么呢?离婚的前夫为她过滤再婚的对象?
    “我不想你再受到伤害。”多诚恳的语气。韩佳音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年头狼扮得比羊都还仁慈。
    只她向来温和惯了,闻言也只是冷冷地说:“谢谢了,我明白自己该走什么路、爱什么人。”
    只是,她真的明白吗?或者就是太明白,所以,不够勇气。
    电话突兀地响起来,嗡嗡的震动声吓了她一跳。
    拿起来,竟是邝修河,手指一遍一遍抚过幽蓝的屏幕上他的名字,只是不接。
    世界回复平静,他的名字慢慢暗淡。
    也就这样了吧?
    很晚才离开公司,慢慢地在街上踯躅,城市斑斓的灯火早已黯淡,白日里的喧闹也被这夜色消融殆尽,只偶尔在夜店的门口能看见几个寻欢的身影。
    隐隐地似听到一个人高声在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望过去,竟是几个醉酒的年青人,一路高声谈笑着从转角处慢慢走来。
    看着他们忍不住就是微微一笑,似是看到自己年青的岁月,轻狂的一往无前的爱和被爱的时光,转念却只剩下苦涩。
    人生得意须尽欢呵,那种恣意的人生,已经不复再有。
    一步一步与他们走近,然后终于,擦肩而过。
    抬起头却忍不住微微一滞,转角处,赫然站着邝修河。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目光温和从容,带着隐约的笑意。不禁意就想起以前小说里看的句子,他站在那里,溶于深深夜色,最是温柔。
    “我猜你就是在加班……”
    “我饿了。”她轻柔地打断他,“陪我去吃城西简记的担担面好吗?。”
    邝修河微微惊愕,但也只是一瞬,随即笑笑说:“好。”
    他没有开车,两个人打了辆的。简记是老字号,旧时豪华茶楼的装修,古色古香,因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永远的灯火辉煌,此时只少了白天的人声鼎沸。
    但也仍有不少人,三三两两,照样的热闹非常。
    “你好像很喜欢吃这家的面,常来吗?”坐定后,邝修河问。
    韩佳音微微一笑:“今天是第一次。”看他讶然的样子,忍不住莞尔,“因为很有名,所以常常想来,可是因为太远,所以一直没有来。”
    两个人都轻轻笑了起来。
    “那么以后,我请你常来。”
    韩佳音只是笑笑,也不答话。
    “还记得那次在宾馆吗?你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饿了’。”
    怎么不记得?那次成就的或许是她一辈子也想不到的头条位置。那时候也就是因为简记够远够有名,混乱中她才想得到,把他骗开。
    “你记得的事情还真是不多。”邝修河一副深有感触的样子,叹息着说。
    有一段时间,他常常出现在她面前,他对她微笑,她视若不见;他和她一起排队买单,为她出零钱;他故意在她面前丢了钱包,她拾起来还给他,所有老套的能够引人搭讪的主意,在她身上全不见效,下一次见面仍对他一片茫然。
    绝望的时候就想,她是故意的吧?以这样一种方式吸引别人对她的注意。
    他看着她早起晚归,看着她迎合着那些客户进出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场所,时常喝得步履蹒跚地回家,不是不心痛,可是,他只能游离在她生活之外,以看客的身份。
    此时,她正安静闲适地享受着闻名已久的简记担担面,生活疼痛的磨砺在此时的她身上看不到多少痕迹。
    吃到正酣,她突然抬头问:“你为什么会去信诚做助理?”
    猝不及防,邝修河一愣,笑着说:“是采访吗?”
    “嗯,独家发布。”
    “信诚也算是方略的子公司。”一句话简单解释。
    以为她还会再问,等了半天却没有下文,忍不住问:“咦,就这么点信息也能发独家?”
    “我是万能型的记者,只要一个问题就能找到所有资料。”韩佳音笑着回了一句。
    却有丝勉强,他能感觉。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直到他送她回到小区他才明白,他送她到楼下,她按住电梯忽然回头叫他:
    “邝修河!”
    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这样叫他,那种感觉很奇异也很惊喜,只是这种感觉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她接着说:“以后,请不要再找我了,即使是为了江河。”
    “就到此为止吧。”
    她松开手,不再看他,转身进了电梯,门慢慢瞌上,他立在原地,仍是一脸惊愕的样子,仿佛全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第 57 章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一日复一日,很麻木。
    和韩母通电话,愉悦的口气:“我去相亲了,遇到一个好男人,正在交往。”
    其实没有,只是不想让她担心,免得老怕自己断了结婚的念头。
    这年头,单身女人,特别是大龄的还离过婚的单身女人的日子不好过,旁人怪异的目光和评论也就算了,自己亲人的那一关,才更难过。
    所谓的好男人,是罗辉。
    那天去喝朋友的结婚酒,因是晚场,席散后想着吃得太饱还是走楼梯吧,却在转角处看到两个年青男子拉扯在一起。
    “我不想继续,所以请不要再来烦我!”其中一个决绝冷酷地说,挣脱开来,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
    她很尴尬,正在想着是装作视而不见继续下楼还是转身走掉,留下的那个却突然抬起头,沮丧得快要哭出来的脸微微一愕然后叫住她:
    “韩佳音?”
    呃,认识的吗?正自奇怪,他却自我介绍:“我是罗辉。”
    脱了医生装,去了眼镜,她竟没有认出来。
    有些发窘,为了刚刚发生的事,不意罗辉却很坦然:“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他看上去难过得很。
    第一次去同志酒吧,一个很大的院子,想看风景吹晚风的可以坐在屋外,想喝酒狂欢的可以进到里面,推开门,宁静与喧闹,界线分明,却异常和谐地相融。
    酒吧里灯光暧昧,人声嘈杂,有男有女,望过去,和一般的酒吧并没有两样,只细看才发现,坐在一起交颈而谈相拥而舞的大多是同性。
    她跟着罗辉进了里面,竭力不让自己东张西望,以免露出少见多怪的神情。
    罗辉也不理她,径自坐往吧台,叫了一支青啤,打开来就猛灌一口,却被呛到了,捂着脸咳嗽半天。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连问话都不敢,只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旁边,为他倒酒,或者递上两张纸巾。
    后来,罗辉常常笑她:“你可能是最不会安慰人的人了,别人要借酒浇愁,你肯定会塞酒缸给他。”
    那天他没多久就喝得酩酊大醉,他可能是韩佳音见过的最有酒品的人了,也不闹,也不说话,闷头喝倒就算。
    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送到附近的酒店。自此后常来找她,两个都不是健谈的人,有时候提几瓶酒坐在车里,一句话都不说,只听音乐,各式各样的,忧郁到骨髓,或者去blue酒吧,看他和他的朋友们瞎侃胡聊。
    久了,也习惯,连最初看到两个男人拥抱接吻的那点尴尬都没有,他们大多都很放纵,或者因为不被主流社会认同,所以,看在韩佳音眼里,那种放纵就有着很深很浓的悲情意味。
    是绝望到极点的欢愉。
    但罗辉没有,他总是文质彬彬的样子,是她戏谑的永远保持着医生的清醒和法官的严谨。
    听到很多不同版本的故事,有一次,看到一个明明很妖艳很妩媚的女子,大杯喝酒大口吃菜,说最粗鄙的笑话,做不最入流的动作,常常一个人笑到流泪。
    罗辉看着她,目光很是同情,他说,他本来是个男人,因为爱情,所以变性,可还是得不到认可,男友抛弃了他,别的男人也不要他。弄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半疯半颠地生活,如同行尸走肉。
    她听了唏嘘不已,更唏嘘的是罗辉的话。
    他说:“我不会变性,我相信我最后能够胜利,所以一直会坚持。”
    罗辉的父母并不知道儿子的性取向有“问题”,他说,如果找到了同样勇敢的人,我才会告诉父母我爱的是谁。
    可是,遇到的,总没有他勇敢。
    有时候,看着他们,韩佳音才觉得,三十多年的岁月,她其实活得很浮浅。
    那些男子,很多都是极品,罗辉有次问她为什么不再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