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剥鳞从一次分成了三次,让我有足够的时间休养,不至于……生不如死。
只不过留在黑龙潭的时间,会更长一些。
黑龙潭,一贯称之为“永夜”。
永远的黑暗。漫长无望。待得久了,会忘记时间、忘记自我、神志不清。
只有凭屋里的沙漏来判断时光流逝。
凭青白的夜明珠色辨识周遭。
向子桓兄要了笔纸。随意写些什么,来打这从早到晚静默的时光。
如此静默。如此空无。
随着两个蛟卫走上刑台。看到子桓略为抱歉的神色。我略笑了一下,轻轻拍拍他的肩,默念口诀,幻化作原形。
他轻轻靠近了来,双手上下挥动,从袖间飞出若干金线,将我的身躯牢牢捆绑在高耸的石柱上,没有一丝松动。防止我因为扭动误伤了自己。
此时围在刑台周围的若干龙嗣都站了上来,一名年轻弟子持金片,顺着我的身体逆上捋了过去,卡住背后的大鳞,微微翘了起来。
一阵尖锐而深髓的痛从背后清晰地传了过来。那片大鳞的根部深深植在背肉底部,根骨处被剥离的筋肉撕裂开来,痛从深处蔓延至肌肤,由点波沿开来,让我的身体不由自主战栗起来,红色的血顺着背脊淌了下来,一滴一滴、在我不自觉地颤抖中洒到地下。
又一处钻心之痛从刚才创口旁边猛地袭来,这次又波及到了方才已经撕裂的部分,各种不同的疼不住传来,我的身体被金线勒住,动弹不得,但勒住的地方已经生生磨出血丝,浸到剥鳞的血,火辣辣的,又烫又烈,说不出的疼。
一片、两片、三片……
他们的动作很快,转眼间就剥了一大圈。裸露出白红相间的嫩肉,血不断地从这些裸露的地方渗出来,渐渐流满了整个刑台。
意识渐渐被刺激地模糊起来,直到整个背部的鳞全部被剥落了去,创口顺着撕裂的筋肉变得一圈一圈,勾勒出原来鳞片的形状。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背上传来一片清凉。我猛地醒来,觉子桓正在给我的背涂雪露生肌散。
“子桓兄……”我低唤他。
“啊,忍着点啊,这次的刑已经结束了,给你涂上点雪露生肌散,以后重新长出来鳞片就看不出痕迹了。”
“子桓兄,不要了……让它们自行长好就罢。”
“可是……若是不涂,以后即使化形了,可能还能看见……”
“真的不用了。多谢你。”
让这些痕迹留下来吧。
永远。
让我记住。
即使我用尽全力,即使逆天而行,我还是没有办法挽回、哪怕一分局势。
我救不了三八。救不了桃花观。救不了她、还有她所珍惜的一切。
那是我的力,所触及不到的愿望。
这是我的耻。
这是我的劫。
啊,原来、我也在历劫。
不错。我算得出劫,也算得出因情而起。只是我算不出,这是一场,谁对谁的情劫?
(十七)永夜
“第一次见到她时候,还是黄豆大的蜘蛛模样。若不是吊在那奇怪的黑色木板前面,几乎丢在草丛里立刻就找不到了。”
似乎待在这个潭底已经很久了。屋角的沙漏每调转一次,就代表又度过了一个昼夜。对它施了一个小刻印法术,每转一次,在墙壁上就会出现正字的一划。每画满五划,就开始写一个新的字。
回头看了一下,对面的墙上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半墙“正”。晦暗的夜明珠找不到的墙角里都纹满了这个图案。隐隐烁烁地,数也数不清了。
可能,已经有几百个了吧。
沾了沾金乌墨,我继续在罗纹纸上泼墨。
“也许她若游丝般的字体让我觉得吃惊,也许她清脆又带了分怯怯的朗读声让我印象深刻,只那一个照面,就忘不了,连带着觉得这种八条腿的生命,都可爱起来……”
“敖公子,您要的翁戎螺壳送来了。”门口传来一个童声,一个看起来还是韶年岁数的小辈龙嗣轻轻叩门,直直立在门口。
“哦?是青舟啊,麻烦你了,快进来。”我站起身,轻轻用衣袍遮住手臂上的红纹,收起已经写满的罗纹纸,微笑地向他走去。
他恭恭敬敬端了托盘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屋侧的神龛旁,随后后退几步,用眼神询问我是否还有别的要求。
他的眼睛里甚至毫不遮掩地充满着崇拜、还有尊敬。
自打入黑龙潭,我原先的仆侍们就都遣散四处。小心更是特别嘱咐了虾叔帮忙关照。如今在黑龙潭,都是这个看似只有七八岁,实际上已经两百岁的小龙在替我打理。
也许借天布雨真的是张狂放肆、无法无天的放浪举动,尤其仅仅为了救一批刚刚化形的小妖。在小一辈的龙嗣里,竟然大多对我都是一种崇拜、敬仰、甚至奉为英雄的态度。就连照顾我起居、帮忙打理刑台等诸多琐事,都有很多小龙们抢着过来。青舟,应该算他们之间功力最出色的孩子。
他用炽热的眼神看看螺壳,又看看我,那意思不点自明。我不禁笑着摸摸他的头:“我想用这个螺壳,来炼制‘方寸天地’。翁戎螺的壳是所有螺壳中壳内壁纹路最复杂的一种,很适合用来作为基点构建自我空间。唔,这种法术,可能算空间法术的一种,现在对你来说有些太深奥了。”
看着他毫不退缩的眼睛,我刚想说的话被生生吞到了嘴边。无奈地捏了一下他的粉脸:“败给你了。炼制的时候,嗯,你替我护法吧。”
他高兴地小脸红扑扑地,那种求知若渴的神情,恍然和几百年前的我一模一样。
炼制法宝,虽然只是防御性质的,但仍需要阵法来支撑。一边教这个孩子画阵,一边慢慢拓展螺壳内的空间。
在这永夜之潭,全是死水臭泥,若想让自己好过一些,那么修建一个可伸缩的府邸,是最佳选择。
我认真地篆刻着。不知疲倦。异空间的法术,需要自己一点一滴外拓。
在巴掌大的螺壳里刻出一个天地。
不知不觉地,就不小心刻成碧水潭双清府的风格。
连门口石阶上的裂痕都不忘记补上。
篆刻、书墨,伴随着沙漏“哗哗”的细碎声,成为我置身永夜里,生活的全部。
(十八)随笔
沙漏又转过一圈时,我面前的墙壁被“正”字填满了。
我将那些写满字的纸慢慢装订起来,尽管几日才写满一张,经常还会因为修炼、拓宽方寸天地,顾不上写。但上千个日子从沙漏溜走之后,也有了厚厚一摞。
订好之后,坐在和双清府一模一样地茶座那里,轻轻喝了一口清水,从头翻看起来。黑龙潭底,就算小龙们对我再好,也难能携些新茶来。何况,我还是禁闭期间。
“……没想到三四天后,她就跑到水府来找我,借诗集,真有趣,头一次见到这么不关心修行的妖……”
“……她化形成功了,竟然是个,呃,黄毛丫头,我忍住笑,顺手送了她一些定形的丹丸……”
“……那天她不知怎么伤到了一名道士,连自己的毒是怎么放出去的都不知道……”
“……她被抓走的日子,大家都慌乱不宁,寻找她的鸟兽鱼虫四处皆是……”
“……好不容易她回来了,却像丢了魂似的,满心满念的,都是那个我只谋面一次的道士……”
“……每次巡山时候,她都会来我这里坐坐,日子久了,仿佛成了生活里每月必须的造访……”
“……她被笛声引诱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惊人的雷袭原来出自她手,凤大哥说她的体内,有雷灵珠,那么被一剑穿心却还能复原,应该都是这颗灵珠的作用吧……”
“……她还在睡着。在那个不知名的洞府中。那名叫做李柯的道士,一直守在她身旁,轻轻握着她的手,就那么定定看着她。他的眼只能看见她,连我什么时候告辞都毫无知觉……”
胸口有些抽搐。
想起那日入牢狱前最后的探视。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呼吸,几乎以为她就是座躺卧的雕塑。李柯看起来也很虚弱,但是仍坚持守在那里,坐在她床头,一直陪着她。偶尔还会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阳光从洞口洒了进去,让他们周身都泛起薄薄雾气。
看起来,是那样凄美。
凤大哥说,李柯的经脉受了损,以后,可能不能再修行了。
小医仙走的时候曾经摸过脉,连她也判断不了三八什么时候能醒来。
只能眼睁睁看他们一个老去、一个沉睡。
若是……若是她醒来,他已经是耄耋老翁……
若是,若是他已经辞世……她将会多么痛心!
念及此,仿佛置身事中,心口的疼,如感同身受。
不,不止如此!
我突然快地翻了一下这本订好的集子。
她、她、她、她、她……
什么时候我随心随性的文字里,都充满了这个字眼?
我明明只是用来打时间,随便写写,那些年的记忆而已。
那些龙飞凤舞的半草书,它们骗不了人。
我是在想她。
不知道什么时间就会想起。甚至可以说,是无时无刻。
想念和她度过的每段时光。
想念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哪怕她心里……都是另一个人的身形。
真的很想她。
想到疼。
三八……
相思,原来可以是噬骨之痛。
(十九)子萱
自第三次鳞刑结束后,似乎有很久都没见过子桓兄了。
他本就是沧浪海的水官,因为我的事,特别请职来监管行刑。虽然沧浪海是我和他父亲间的交易,但他这份感恩的情谊,我亦永记心中。
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他平日会在沧浪海处理各种事宜,毕竟那么大一片富饶的水域,光管理就需要他好一阵忙活了。但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来我这里探望,除了三次鳞刑外,几乎每几个月就会来一次。
翁戎螺壳、罗纹纸、甚至青舟都是他带来的,可以说除了修行不高,他算是敖氏中办事为人最体贴周到的青年龙嗣。
但行刑至今,都近一年了,还是未见他踪影,不免有些奇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