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的雨是不冷的,下得再大也只是让人能接受的凉,若有闲情,那坐着赏雨也算是一件美事。
索性无事,两人便拉了条凳子坐在窗边喝热豆浆。
不时拂过的风卷着微凉的雨丝从挂满了吊兰的木质窗口飘入,泼洒在他们的跟前,又溅在鞋面上。
一杯豆浆快见底,梁嘉实又幽幽地嘆了一口气。「湿漉漉的,感觉好像自己的人生也在下暴雨。」
奚玉汝笑着拍了一下樑嘉实的肩膀,「现在在下雨,未来已经放了晴,人生不过一场局部暴雨罢了。」
他转身将空杯子丢进垃圾桶里,一抬眼却在最旁边的晾干架子上,发现了一对造型特殊的陶艺小人。
说是造型特殊也不尽然,只是奚玉汝对它们感到熟悉,所以才会在一众作品当中一眼发现。
经过多年,这对小人已经更新叠代过许多个版本,算上高三那年的,眼前的这对应该是第十代。
短胖的q版身材、牵在一起的密不可分的手、其中一个刻意强调的胸肌,也如从前的很多次一样,一个五官清晰、一个面目模煳。
虽然清晰得很抽象。
不过这一次较之从前,又有了一个很大的改变——小玉的髮型不再是与实物不符的捲毛,制作它的人破天荒地弄了一头顺直的短髮。
奚玉汝看见它们,几乎不用猜就能知道经由谁而创造。
在大学二年级,他和黎奉在一起的第一年,它们的名字被正式确定下来,一个叫做小玉、一个叫做小梨子。
八年原来弹指一挥间,二千九百二十多个日夜可以凝缩成八个被他们吞吃入腹的面团小人。
「它们怎么了吗?」或许是他看得太久了,梁嘉实也发现了异样。
奚玉汝摇了摇头,又指着它们明知故问:「谁做的你知道吗?」
「看摆放的位置,估计是昨晚上做的,具体是谁就没有印象了,那个时候我出去了一段时间,大概要问问店员才能知道。」梁嘉实说。
奚玉汝想到了昨晚与黎奉的通话,电话刚接通时听到的异响,估计就是拉胚机与胚泥发出的声音。
他根本无法想像黎奉做这样事情的画面,或是灵巧?或是笨拙?或是耐心?或是急躁?又或者和捏面团小人时一样不着调。
不管是怎么样的,这些从前都是不会和「黎奉」二字捆绑在一起的。
他有些后悔昨晚上拨打的不是视频电话,不然就能看到这宝贵的场景了。
「好奇怪,是没时间做了吗?」梁嘉实也凑近了一些,俯着身子去观察那对小人。「为什么一个没有脸啊?昨晚上我十一点多才关的店,不应该啊,难道来得很迟?」
奚玉汝愣了几秒,而后如梦初醒般反问:「很奇怪吗?」
「是啊。」梁嘉实不明所以地肯定。「几乎没人会选择这么做吧,除非他并不喜欢这个小人。」
奚玉汝不知所措地沉默了。
自这对小人诞生的那一日起,他就习惯了它们这样的差异,好像理所当然一样从未怀疑过为什么会如此。
直到梁嘉实戳穿的这一刻,他才迟钝地发现端倪。
奚玉汝并不愚笨,综合之前黎奉的那句「没人会想要我这样的人的爱」,他很快地就分析出深层次的原因——黎奉爱他,但黎奉不爱自己。
他承认香雪兰是杂种,就好像承认自己是不受欢迎的私生子;他斥责黎家人无情无义自私成性,大抵同时也会厌恶自己留着脏污的血;他刻意模煳小人的形象,或许也是对自己的不认可。
这样一个不自信的黎奉,又怎么会相信这个世界人有人爱着他呢?
此时此刻,正是这一秒,奚玉汝彻底地读懂了黎奉,读懂了他自厌自唾、读懂了他的自我放逐、读懂了他的沉默不语。
遗憾的是,奚玉汝直到现在才察觉到这些。
「真是的。」奚玉汝眨了几下眼睛,深吸一口气。虚虚地摸了一下那两个小人后,他又忍不住骂了一句,「笨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可还是被身边的人给捕捉到了,梁嘉实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奚玉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那两个小人。「我想把这个改一下,可以弄吗?」
梁嘉实一顿,「技术层面是可以的,但这个是客人的……」
「没关系,它的主人我认识。」
梁嘉实沉默了几秒,随后不再就此多言,似乎是从他方才展现的异样当中推断出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那哥,你去最里头那个包间吧,我给你准备一下东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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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土湿软,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地成了型。
他无意将所有的推翻重做,只是想给小梨子捏一个脸出来,它面目模煳了太多年,如今也应该有自己的模样。
微曲的长髮、薄而锋利的嘴唇、修长的四肢、高挑的身材……这些都应该是小梨子所拥有的。
然而想像中的和实际做出来的还是有一定差距,即使他非常用心,但还是不免受到黎奉原创作品风格的影响,让原本应该帅气的小梨子变成了一副短短胖胖的q版模板。
幸好这一对放在一起也算是和谐。
又捏了一个栩栩如生小鸭梨,奚玉汝一如过往八年般塞到小梨子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