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舟道:「谢谢。可这不是元儿,我不能养它。」
    毕媪道:「莫惹你爹动气!收下罢,这小羊多好。」
    庭舟不为所动,仍旧不知好歹道:「它不是元儿。」
    它不是元儿。不是那个我冒雪去寻苜蓿草餵养的元儿,不是那个我攒钱买趈毯不让它受冻的元儿,不是那个听我读诗歌、一听便是一整日的元儿,不是那个戴着我编的野花花冠的元儿。它不是。
    毕宦一拍桌子,怒道:「孽畜!老子都给你羊了,你他娘还想要什么?」
    庭舟淡淡道:「我要元儿。」
    毕媪看丈夫恼羞成怒,她也恼羞成怒,足下生风,去庖厨里拿出屠刀来,威胁儿子:「好你个小畜生!再说一回,你想要什么?」
    庭舟丝毫不惧。他所有的感情,都在八岁那年被父母亲手摺断了。
    「我要元儿。」
    毕宦胸口跌宕起伏,仿佛一出折子戏到了最紧张的风口浪尖。他的鬍鬚又翘起来。情急之下,夺过毕媪手里的屠刀。讽刺的是,十几年前,就是这一柄刀,杀死了雪地里的小羊羔,也杀死了毕庭舟。
    「再给老子说一遍,你要什么?老子让你要!」
    庭舟无所畏惧地看着刀尖,眸中仍旧平静到无波无澜:「元儿。」
    歷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毕宦手起刀落,斩下儿子的头颅。
    画卷戛然而止。连余音都不曾有。
    原来,毕庭舟是这样死去的。被他母亲递来的刀杀死,被他父亲亲手砍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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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註:
    (1)狗杀才:古代粗鄙之语。骂人无能。
    感谢观阅。
    第四十一折
    看到这里,羁束竟然有种解脱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老毕便是到了阴鸷冥府,便是魂飞魄散,也比待在毕家翁媪身边强上百倍。
    纵横道:「不若我们三个到阳世,仙南国庚肃城,看一看,看看这一对老变态,在杀死自己亲生儿子以后,做完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夜明珠道:「想必他们毫无悔过之心,还活得如常。」
    羁束蹙眉:「我倒觉得,好歹老毕都死了,他们定是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纵横起身,道:「走罢!瞧瞧去。」
    于是三人离开阴鸷冥府,返还阳世。纵横也夜明珠如常走着,怎料羁束这个小妖精突发奇想,变作玄黑蝙蝠,跟着两人,亦步亦趋地飞着。纵横和夜明珠停下脚步调情时,他便冷漠地落在枝头,任冷冷的狗粮在脸上胡乱地拍。
    纵横调笑道:「这是闹得哪一出?变回来啊。」
    夜明珠托腮而笑,眉目澹然:「你逼迫人家做什么,这么着不也甚好。」
    羁束在枝头忽闪忽闪蝙蝠翅膀:「我不。」
    纵横指着方才夜明珠点的第三份儿豌豆黄儿,金黄无暇的糕点躺在柳条编的圆簋中,看起来煞是勾人食慾。她笑道:「好好好,你不。那好歹得下来吃饭呀。人间的豌豆黄很香,你尝尝。」
    羁束矜持地飞下去,落在木桌上,用尖尖的小牙齿咬着豌豆黄。
    摊主走过来:「???」
    纵横笑着解释:「哈哈哈哈这个鸟鸟是我们养的,他叫笨笨哈哈哈哈。」
    摊主由衷道:「无妨。你们开心就好。」
    夜明珠也被她逗笑,伸手拍在纵横肩头。纵横顺势倚在她身上,笑得更是恣意。
    羁束压低声音,不让凡人听见:「下一遭我再请你去我阴鸷冥府玩儿,我就不叫羁束。」
    纵横笑弯美艷的墨眸:「不叫羁束,叫笨笨。」
    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抵达庭舟故里庚肃城。又是落雪时节,厚厚的冰结在青石古道上,犹如埋玉一般,甚为风致。纵横正要对夜明珠说起来,转念一想,这般美景,那个名唤毕庭舟的早逝少年再也看不见了。寻常孤鬼,还有可能投胎,他却早已魂飞魄散。便觉得悲悯可惜。
    墙角开出几只横斜,暗香萦绕,乃是五瓣的鹅黄腊梅。
    天欲晚,明月起,对影钩。
    纵横提着莲紫裙摆,一家一家寻着,倘若哪一家羊肉馆子前挂着「毕」字灯笼,想来便是了。夜明珠一只手握着她,一只手也提着自己的白裙,见她眉眼舒展,忽的失神。
    偌大人间,真的寻不出第二个姑娘,如纵横一般。歷经人世不堪,犹笑对浮生。
    怪道自己孑然一身九千多年。唯独欢喜过她。
    纵横说:「你看,看月亮。夜云波光粼粼,像不像锅底儿躲进去一块豌豆黄。」
    夜明珠莞尔,眉黛勾起:「我看月亮做什么。无论看什么,都是想起你。」
    纵横回首,微微踮脚,吻在她凝滞一样的耳畔。
    两个美人耳鬓厮磨间,浑然忘却枝头还有一只单身蝙蝠。
    羁束气愤地挥挥翅膀,飞走,独自去寻毕家翁媪的羊肉馆子。
    「阿酒,你怎么这么可爱。我在你身边,总是笑啊笑啊。细细想来,你哪一句话,都甚有意思。」
    纵横依偎在她凤檀冕香幽冷的怀中。
    纵横摘下自己腰间酒罈,仰面灌了口美酒。又递给抱住自己的美人。
    夜明珠如常接过,举止优雅地饮一口:「方才我吻你,尝到你舌尖儿豌豆黄儿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