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鬼的眼眸湿润了。
    世间总有悲欢离合,倘若没有悲,欢也失去滋味;没有离别,重逢也失去意义。没有飞来横祸,何处寻虚惊一场?
    哪怕这么多年悲苦,可是人间,还有山洞里古道热肠的两个女妖精,香甜的豌豆黄儿酥卷,坠在枝头的深紫桑椹,云雾瀰漫的陵谷山川,这暄暄扰扰的寰尘人间。
    幸好苦难背后,还有一丝一缕的留白。犹可转圜,犹可期待。
    七日后。
    鹤帷国,珞岄城,酒肆。
    纵横喝得半醉,舒舒坦坦醉枕美人肩。
    夜明珠轻轻垂首,便可吻一吻她的额头。
    「桂花酿,别有一番滋味。对吧小白。「
    「嘘,别说话。我要吻你了。「
    「这一天天的,你怎么亲不够啊。」
    「我爱你。」
    闻言,纵横含情脉脉起身,看了夜明珠须臾,方动情道:「我亦是。我也爱我自己。」
    夜明珠被她逗笑了,推过去,把她推到酒案下。
    「你说,谪匣姑娘带着那个小女孩儿,去哪里了?「
    「也许就在原地,也许远走高飞。「
    「也许。「
    【卷五 起龙吟】
    第二十八折
    鹤帷国,都城凤翎。
    满城皆是深红的城楼,远远看去,便是朱墙雀瓦浸染在一片烟雨中。兼之雪白木兰花繁昳,交辉相映,彰华共曜。
    纵横穿一袭玄黑绣裙,外头披着深红的狐皮斗篷,足下是麂皮长靴。她轻轻笑了笑,取下夜明珠发间白羽点翠簪,反手插在自己髻上。
    夜明珠毫无反应,继续行路,她已经习惯了她的皮。
    良久,夜明珠方道:「我怎么欢喜上你这个……这个小馋猫。」
    纵横笑道:「别问,都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以为还能后悔吗,小白?」
    夜明珠身上雪白帛纱随风而飘,她道:「悔,悔得我心如死灰。」
    纵横道:「少来,当初是谁羞涩地与我说欢喜来着?哎,你可知道,凡人称唿伴侣,皆择二人名讳其中一字,配做双对。那你我……岂不就是,白酒?」
    夜明珠蹙眉碰碰她肩头:「缘何要唤作白酒,你不觉得夜横更有风骨?」
    纵横笑笑:「都好。」
    入夜,蓦然下起骤雨。雨打堰桥,淅淅沥沥犹如谁在浅唱低吟。夜明珠和纵横走着走着,便在一处荒败的寺庙落脚。里头的神佛金身蒙尘,悬挂的经幡亦是虫咬蚁蛀,想是已许久都不曾有香火。
    檐角攀壁虎。案上有蝼蛄。
    纵横随意地坐在蒲团上,擦一擦自己额角的雨珠:「好好儿的佛门,倒成了这些虫豸的栖身之处。」
    夜明珠缥缈的嗓音无波无澜:「菩萨谪仙,虫豸蝼蚁,都是性命罢了。」
    纵横买酒时,见得一个俊美公子骑于白马上,身后随从成群。那公子眉眼无暇,肌肤白皙,乌鬓红唇,倒真是一幅公子无双的模样。
    满街女子皆心驰神盪,不能自持。唯有纵横并不曾有迷恋之色,她随口道:「哎,掌柜,这是谁啊。」
    掌柜是个男子,亦是笑得羞红了脸:「这,姑娘,你连他都不认得?」
    纵横仰颈饮杏醅酒,道:「我是外头来的,那里就认得。」
    掌柜觉得不可思议:「你你你……你竟然对鹿公子的美色无动于衷?」
    纵横无所谓道:「我是个帕交。对男的没兴趣。」
    掌柜:「……」
    纵横潇洒地绾了绾马尾,又道:「再来一坛。」
    掌柜忙着欣赏隽秀公子,哪里顾得上她。
    纵横:「哎,都走过去小半个时辰了。还没回过神来?」
    掌柜的这才给纵横打了酒,一壁意犹未尽道:「此乃鹿蹊公子,廿九年中得探花,入翰林供奉,已官至三品。」
    纵横寻了个八仙桌坐下,又要了份儿鲜荔枝。她剥着荔枝,颔首:「原来如此。「
    掌柜的讲起鹿蹊来便行云流水滔滔不绝:「姑娘你是不知道,鹿蹊公子写过上前首诗,字字珠玑……圣上看了都说天纵英才!你说怎么会有人容色与才华皆是无可挑剔呢,可当真是神仙托生的!他呀——「
    纵横微笑:「敢问,掌柜可是看上他了?「
    掌柜倚着门,笑道:「难说。这等神仙,女子动心,男子便动不得心了?「
    纵横将坛中酒一饮而尽,几步踏出酒肆,道一句告辞便无影无踪。她想,这公子确是举世无双,可我家娘子,更是风华绝代。
    庙内空无一人,凤檀冕香却隐隐约约。纵横一踏入墀槛,佛前的夜明珠蓦然化作美人。
    「去吃了什么酒?」
    纵横抱臂而笑,左眼角下一颗泪痣显得她越发妩媚。
    「你猜。「
    夜明珠行云流水扣住她的腰,吻过去,她嗓音微微沙哑:「那我便尝一尝。」
    三月后。
    纵横和夜明珠边走边游山玩水,不知不觉行至一方甚为偏僻的小镇子,名唤宋佛镇。
    宋佛镇却有两样天下皆知——一是绸缎,二是茯苓糕。
    酒楼内,夜明珠看着窗外霜叶红于二月花,自斟自饮一盏淡酒。茯苓糕四四方方,颜色欺霜赛雪,煞是好看。
    纵横笑道:「九千年。你在这人间整整九千年……」
    「九千年又如何,俯仰间罢了。「夜明珠又给自己续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