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小厮抱臂吩咐道:「别搁这儿丢人现眼了!他娘的!虎六,去后街找她婶子。」
春儿凑在人群里看了一眼,恐怕姑娘的胭脂给人碰碎,又小心翼翼回来了。与谪匣轻声道:「姑娘,那小丫头偷金,给人抓住了,要赶她走呢。」
谪匣微微乏了,听着小姑娘的哭声,心下有些不忍。她正欲上轿,回酥骨庭歇息,谁料人坐在软轿中,又听闻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的喊声:「与我甚相干!她爹娘活着的时候,本就和我家没有来往,年头都不上门问一问。怎么这爹娘一死,丫头便要我家养着了!」
虎六低声道:「金簪子都偷,我们主人是不留的。」
妇人只恐带累上这个拖油瓶,拿起手中一筐荠菜便走。虎六正要多言,却被妇人推开:「放开!拉扯什么!」
谪匣已听得明白,这小姑娘的爹娘一年前相继染病去了,因她爹娘都是药铺的伙计,故小姑娘便是在药铺长大。
她爹娘到底是给药铺做活做了将近十年,掌柜不忍心赶走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便留下来,当个粗使丫鬟,也能日日吃顿饱饭。
奈何小姑娘终究是年纪小,心里头哪有甚么分寸。见夫人的金簪子好看,便偷偷收起来,藏在枕头底下。夫人的丫鬟们寻起来,她只道不曾看见,竟瞒了半个月。
小姑娘出身寒微,一辈子也没见过甚么首饰。夜里总趁旁的丫鬟睡下了,对着水盆将金簪子往头上比画,第二日又把簪子藏起。
总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丫鬟起身喝水,霍然看见小姑娘拿着夫人的金簪,骇怕不已,夜里闹起来。于是药铺便要把这小姑娘打发走。
小姑娘并未有旁的亲旧,唯独有一家远方叔婶。谁知两家无甚牵连,更别说情分,哪里肯要这个拖油瓶?
「落轿。「谪匣淡淡吩咐。
轿夫不知所措,问道:「姑娘?」
软轿落下来,谪匣由着春儿扶下来,她走到药铺门口,那小姑娘已哭得满面水痕,瑟瑟发抖,楚楚可怜。
谪匣一露面,喧扰人群的注意力便放到这酥骨庭花魁美人身上了。
「哟,花魁穿藕粉倒也别致!「
「花魁花魁,她便是光着,也是美人。」
「上一遭我听她弹琵琶,回味了一年半载……」
谪匣道:「诸位公子,虽说偷金窃玉心思不纯,但她到底是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不若你们回禀主家,重罚她一顿也罢了,何苦定要赶出去呢。」
小姑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握了谪匣的藕霞裙袂:「姑娘,姑娘救我!求姑娘救我。」
谪匣目光下探,淡淡道:「你自与诸位公子认错起誓,往后再不可做贼。」
第二十三折
恍惚间,又从烟锦如画的珞岄城,回到十年后的山洞。
纵横一壁听怪鬼讲故事,一壁思忖,故事里的,谪匣,小姑娘,春儿,到底哪一个是眼前面目全非的怪鬼?
或许都不是。它只是在凄凉的夜里绉出一个故事,前因后果都不甚妥帖。
夜明珠坐在她身边,说:「后来呢?花魁把那个偷金的小姑娘救了?」
纵横亦道:「药铺的掌柜,有没有把小姑娘带回去?」
怪鬼阴森森道:「不曾。」
「那小姑娘的叔婶——」
怪鬼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打断道:「也不曾。」
纵横托腮,手里还不忘拿着枯枝拨弄棺材上的虫豸来顽「那小姑娘活活饿死了?」
怪鬼悒悒冷笑道:「后来,是花魁把小姑娘带回去了。」
后来。
酥骨庭。
春儿殷勤地给班主和谪匣都捧上雨过天青针茶,班主看着跪在门槛后的小姑娘,又看看谪匣,柳叶眉蹙起来:「匣儿,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把这个野丫头带回楼里了?」
小姑娘心跳甚疾,这班主仿佛是不愿意留她,如何是好?正想开口讨好,却又不敢。触怒了鸨母又该如何是好。
谪匣温柔道:「娘亲莫怪,见她可怜,被药铺赶出来了,叔婶又不要她。便带来交给娘亲,您看看哪位妹妹短了人服侍,便派过去罢。」
小姑娘心中更是激动,还挑拣什么去处?
有安身之所,便是恩赐。
有时候,颠沛流离混着世态炎凉,会让一个人要求很低很低,像野草一样,有些许空隙,即刻肆意生长。但是在浩劫之后,骨髓里的惊魂未定,又促使其贪婪地想要更多,更多。
班主抬眼看了看小姑娘,半晌,开口道:「你家在何处?爹娘呢?还有,你叫什么。」
小姑娘心中一阵狂喜,她却只应了最后的询问:「奴……奴是小枝。芍药花枝的枝。」
芍药花枝的枝。
班主识人多年,自然猜测到这小枝来路不明,不宜留下。又不肯拂花魁姑娘的面子,她沉思着将香囊中相思豆搁在瓷碟:「罢了,你留着。阿匣且去休憩罢,方才从外头进来,莫着了风。这丫头留给娘亲安排,春儿,扶你家姑娘歇着。」
小枝年少天真,闻言只当是自己被留下了,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笑在面颊上漾开,觉得从此有靠。
谁料班主与她道:「给你半两银子,你拿着,快些回去罢。」
小枝登时不知所措,她茫然须臾,急促道:「夫人,奴无处可去啊!求夫人留下奴,求求您了!奴什么都能做,只求有幸在此服侍哪位姑娘,求您,奴给您当牛做马!」